“我已向朝廷奏请,增加陕甘军饷。你先多多担待,请勇丁们放心,我一定不会欠他们的饷银。”左宗棠保证道。
“西征军艰苦万状,犹能各安其分,也是亏了大帅清廉,大家从不怀疑。如果换了别人,不知要出多少乱子。”刘松山说完就走了。
送走诸将,左宗棠回帐写家信。两天前他收到来信,说周夫人旧疾复发。他写信给长子孝威,寄回二百两银子,要他为夫人买参滋补。戴福见此不理解地问道:“大帅,二百两银子才买多少参啊?平日您大把地把银子给了别人,怎么到了自家人头上,算计得这样小气?”
左宗棠叹了口气道:“这你就不懂了。当年我老母亲病重,急需人参滋补,可东挪西借,只借到二十两银子,根本不够买人参,只好买了一支西洋参代替。如今想起来,我还是揪心地疼。现在虽然有了银子,但大把大把花到内人身上,我于心不安。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
戴福不以为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大帅您现在都是封疆大吏了,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两千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您打听一下,不要说总督,就是巡抚,有谁像您这样寒酸的?”
“你说得不错。可是我跟你说,给子孙留钱财,百无一用。”
戴福不再与左宗棠争论,转了话题道:“大帅,这些天小的一直想跟您说件事,小的想到下边去当个县太爷。”
左宗棠以为他说着玩,笑呵呵道:“那还不简单?你已认识五百多字了,当个知县绰绰有余了。”
戴福一脸认真道:“大帅,小的是穷苦出身,知道老百姓心里想什么,知道怎样才能当个好官。这些日子看大帅日日为粮饷发愁,小的也只能干着急,所以想下去好好督促百姓种粮,给大军多筹些粮饷。”
左宗棠见戴福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不能不慎重了。戴福虽没正经读过书,但人聪明,下去历练历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戴福毕竟没有为官的经验,所以他问道:“戴福,你是不愿侍候我了,想一走了之吧?
戴福连连摇头道:“大帅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小的就是侍候大帅一辈子也绝无二话!”
“那你是听说当官的钱好贪,动了贪心了?”左宗棠又笑着问道。
“老天作证,小的绝不是为了钱。这么多年跟着大帅,见大帅如此省俭,小的实在想不出,吃饱了穿暖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戴福信誓旦旦。
左宗棠稍稍放了心,道:“现在的人都盼着当官,要么是为了官场的气派,要么是心存贪念。就是我治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人贪墨不法。可惜我只有一双眼睛,实在看不过来。不过你是我最贴身的人,如果放你出去也当了贪官、昏官,那比当面往我脸上吐口水还难堪。”
“大帅请放心,小的只是想干点事。”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道:“干点事?戴福也想干点事。好啊!好啊!以前我总把你当娃子看,如今看来也不能小瞧你了。好!我就成全你。”
戴福跟着左宗棠鞍前马后,已保到同知衔,且是遇缺即补的知县。但候补官员要补实缺也绝非易事,有些十几年不得补缺也不罕见。可像戴福这样的,要想补个缺又很简单,只需要左宗棠先向吏部发个函,批给官凭,接下来就等消息了。左宗棠给甘肃巡抚写了一封信,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一个多月后,吏部的官凭就到了,甘肃这边的缺已定好,就是临泾县。此地离泾州不到一百里,就在左宗棠的眼皮底下。知县上任,都是带着长随、师爷等一帮自己人,可戴福一直在军中,哪有什么自己人?左宗棠幕府里当然不乏人才,但有谁愿意放着堂堂的大帅幕宾不做而去当知县师爷呢?最后有个叫陈见胜的竟愿随戴福前去,为此左宗棠又从勇丁中挑了几个粗通文墨的给戴福当贴身的随从兼护卫。
临走那天,左宗棠对戴福道:“前汉光禄大夫刘向在《说苑》中把官员分了六正六邪十二类。六正是高瞻远瞩,防患未然,此为圣;虚心尽意,扶善除恶,此为良;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此为忠;明察成败,轻祸为福,此为智;恪尽职守,廉洁奉公,此为贞;刚正不阿,敢浄敢谏,此为直。所谓六邪,安官贪禄,不务公事,此为庸;溜须拍马,曲意奉承,此为谀;巧言令色,嫉贤妒能,此为奸;巧舌如簧,挑拨是非,此为谗;专权擅势,结党营私,此为贼;幕后指挥,兴风作浪,此为阴。这六正六邪我已经写好,等你到任后挂到厅堂,时刻引以为戒。我不对你提太高的要求,但贞、直二字你一定要做到。此地历经战乱,百姓困苦不堪,容不得你有半点松懈。本部堂把你放出去,希望你好好安民理政。”戴福跪在地上满口答应,但已是哭得涕泪交流。
戴福自从追随左宗棠以来,虽三天两头被骂小王八蛋,但左宗棠对他真像对自己孩子一样。他磕头道:“大帅,小的走了,您要好好照顾身体,您肠胃不好,饭菜上来了要先吃饭,不要总是忙,不要把饭菜忙凉了。住大帐要穿暖一些,早晨不要起得那么早,寒气太重……”
左宗棠眼角也湿润了,大声道:“小王八蛋,你不要再啰唆了。好在临泾离大营不远,你要是胡闹,我立马把你拖回来打上二十军棍!”
十几名护卫以金老大为首,亲自护送戴福上任。临泾那边,赵县丞率仪仗迎出十五里,仪仗最前面是四块红底墨字的衔牌。但凡做官的,什么也可以没有,唯有这衔牌是少不得的。
科举出身的知县,衔牌名头多,什么酉未举人,甲寅进士,某县正堂,等等。可戴福是军功出身,不曾中举,更不是进士。但这难不倒赵县丞,四块衔牌一样举得理直气壮一钦命加同知衔、七品顶戴、赏戴蓝翎、临泾正堂。衔牌后面是一顶蓝呢大轿,伞盖、顶马、差役、鼓乐手,足足有二十人。
戴福是骑马来的,现在要换乘轿子,那十几名护卫平日与他厮混,有意给他撑门面,对赵县丞道:“你看清了,我们哥几位都是左大帅的贴身护卫,只在大帅左右侍候,今天要给戴福大人护轿。戴福虽是七品知县,可你们府台、道台也都没这般面子。你们要好生侍候,有谁敢与他为难,不论是你们的上宪还是你们这些属吏,不需大帅发话,我们哥几个就收拾了,先斩后奏也没人可问。”
这护军里头,金老大是总兵衔并赏穿了黄马褂的,他把外边号衣一脱,露出簇新的明黄马褂,在轿前一站,一手搭在轿杠上,算是为戴福压轿。戴福感动得不得了,道:“各位大哥,我怎么好意思这样,这轿我也不坐了,还是和你们一块骑马吧?”
“不,你舒心坐着就是,哥几个今天就是来为你捧场的,怎么威风就怎么来。以后哥几个到了你的地界,好酒好肉招呼就是。”金老大道。
护卫们脚力稳健,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虽说县城很小,却墙高壕深,这明显是兵灾给闹的。东门外会集了四十多人,赵县丞一一介绍:驿丞、主簿、典史、课税大使、批验所大使……县衙里的公职人员几乎倾巢来接,另外还有本县乡绅。县衙在城北,大门洞开,衙役们分列两旁。大门左边是旌善亭,专门褒扬积德行善之事;右边是申明亭,但凡做过奸盗欺诈等恶行的人,都要列名其上。
“从前世道混乱,奸盗无分,两亭早已形同摆设。如今左大帅收复了董志原,又派大人前来主政临泾,善恶分明的日子马上就来了,将来两亭一定好好用起来。”赵县丞上前一步,接着他又指着衙门左边一个小窗上荆木制作的转桶道,“这是夜里传递紧急公文用的,比如左大帅在夜里有谕示,又不便大开衙门,就由人从这里递进去。”
这些戴福早在家乡就见识过,不过大门里面的情形就不甚了解了,一切都由赵县丞来解说。进了大门就是仪门,新官上任在此要拜一拜。仪门后面就是审案的大堂,称琴堂,取弹琴而治之意。仪门与大堂之间,有一个石坊,一面只刻“上谕”两个大字,另一面刻有“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正对着大堂,县太爷审案时抬头即见,意在警示,所以这石坊又叫“戒石坊”。
戴福在赵县丞的指点下到大堂拜印,然后背北面南,正式接受属吏们的参见。之后还要拜衙神,拜灶神,折腾半天,上任的仪式才算完成。赵县丞会办事,不但好酒好菜伺候着左宗棠的几位护军,还每人给十两的辛苦钱,并一再道:“本县穷,实在拿不出手,请各位军爷不要笑话。”
几位护军心里十分高兴,临走前对戴福道:“你的这位赵县丞很会办事,有他帮衬着,没什么事能难得了你。大帅那边还要守夜,咱们就先走一步了。”几个人在衙前上马,吆喝一声,就绝尘而去了。
送走客人后,赵县丞把戴福请到后衙,这里就是他以后起居办公的地方了。有正房三间,有花厅一间,做会客之用。与花厅相通的是签押房,凡办文用印都在这里。内衙左边是县丞廨,右边是主簿廨。赵县丞十分用心,虽然一切都很俭朴,但洗刷、起居各项用具齐全。戴福未带家眷,赵县丞特意安排两位年轻勤快的衙役专门侍候。此后几天的日程也已经安排妥当,要拜城隍庙、拜文武二庙,还要回拜本县乡绅。总之,前十来天戴福忙得应接不暇。
戴福十分感激,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赵县丞道:“大人见外了不是,卑职是大人属官,这一切都是应当的。能与大人共事,是卑职的荣幸。卑职知道大人虽不是科举出身,但办事能力有谁可比?俗话说,相府丫头三品官,大人在左大帅身边伺候多年,一天学一句话学一件事,那是多大的见识?您老下来,那是大帅让您来历练历练的,您的前程岂止这小小知县?将来大人发达了,拉卑职一把,那卑职就烧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