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这样做,非但无助于催解欠饷,反倒让东南各省的督抚们看出户部的真实态度,所以协饷愈加拖欠严重。到了年底,左宗棠只收到了不到四百万两银子。这半年多的时间,左宗棠忙得须发皆白。肃州苦寒,他连续伤风了好几次,又染上了咳嗽的毛病,而且腹泻的毛病在冬天竟也时有发作,人苍老了许多。
腊月二十三,正是北方的小年,这天下着雪,胡雪岩到了肃州行辕。左宗棠大为意外,诧异地问道:“已到年底,雪翁不在家团圆,为何千里迢迢来到肃州?”
“大帅遇到难事,属下不能作壁上观。大帅日日所念的就是出关收复新疆,却迟迟不能成行,定是军饷无出,想必这须发都是愁白的。”
左宗棠握住胡雪岩的手道:“知我者,雪翁也!”
胡雪岩这次到新疆来,也不全为了看左宗棠,他顺便还把一路上的分号巡视了一遍。从上海往西,南京、汉口、西安、兰州,都有阜康钱庄的分号。今年他觉得几家分号经营有些异常,所以要专程巡视一番。
他把最放心的上海分号的掌柜带到南京,把南京的掌柜放到上海,一查账,果然问题不小。如法炮制,又把汉口的掌柜带到西安,然后一路查下来,真是让他心惊。这么一路查,一路处理,到了肃州就已是年底了。他给左宗棠带来了十万两的银票供年关急用,至于西征军饷,他提议效仿前年办法,向洋人借债。
左宗棠却有所顾虑道:“这办法我也想到过,可是西征欠饷不是百八十万两,实在太多了,洋债息重,能不借就不借,而且这样大的数额,恐怕一时也难以借到。”
“去年台湾告警,沈葆桢曾借洋债一千万两,后来因台湾之事很快了结,就只借了二百万两。此事不如就请他帮忙承借,反正去年他已与洋人交涉好了,想来不会太难。”胡雪岩建议道。
左宗棠听到这个消息,心宽了不少,他与沈葆桢私交甚好,请他承借,问题应该不大。于是他当天就起草奏稿,次日一早放炮拜发。
慈禧看到左宗棠的折子大受感动。他在折子中细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及家庭的状况,二哥宗植、次女、四女先后病逝,而他皆不在身旁。如今他六十有五,须发皆白,不敢不勉。然将空拳以往,惨淡经营,只怕西征大业如海市蜃楼,随风而逝。自己老之将至,功名利禄皆如过往烟云,并非孜孜以求,然国土异主,岂能不抱恨终生!
慈禧当即召见军机大臣,把左宗棠的折子交给恭亲王,让他读给大家听。
“左宗棠白头临边,须发皆白,无日不为粮饷之事发愁。家庭迭遭不幸,却未在折中提及一字。新疆苦寒,他自己也是百病缠身。你们稳坐京师,饱食终日,却不肯在粮饷上一伸援手,如果你们还有天良,难道不会问心有愧吗?”慈禧越说越气,额上已是青筋暴露,这是大发雷霆的征兆。几位军机战战兢兢,宝鎏更是汗珠直滚。
慈安看了左宗棠的奏折,也深为感动,所以她今天也不为军机们说话,数落道:“左宗棠多不容易啊,家里那么多人过世了,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置身那么苦的地方,为了什么?你们怎么就好像看戏一样,任他为难?”
一班军机都跪下谢罪。
沉默了很久,慈禧气消了些,缓了口气道:“你们也都有难处,东边要加强海防,西边又要收复新疆,花钱的地方很多。可是再难,也不能让左宗棠一个人承担吧?传旨,着户部即刻拨银两百万两,各省本月内立即解协饷三百万两,着沈葆桢承借洋债五百万两,凑足一千万两之数,让左宗棠大军立即出关!”
军机们诺诺连声,都站在那里没动。
“你们还不去办差,等着领赏呢?”慈禧大声呵斥道,军机们这才起身退出大殿。
今天慈禧如此震怒,最后却未加处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实在出乎意料,大家都是庆幸不已。宝鎏道:“王爷,这两百万两难呢!海防刚拨了一百万两,修园子又挪去了一百万两,皇上登基大典、先皇驾崩,都花了……”
恭亲王打断他的话道:“你是户部尚书,偷也罢,抢也罢,必须把这两百万两拨给左宗棠。不是本王说你,西征军饷户部一年一两银子也未拨,而你的那些办法反倒让东边几个省的督抚更不把协饷当回事。你但凡实心帮左宗棠一把,太后能有今天的雷霆之怒吗?你们别以为太后没处罚是好事,这说明太后对我们已有成见,比罚在当面更加天威难测!”说罢,他也拂袖而去。
李鸿章在京中有诸多眼线,所以朝廷准左宗棠借洋债的事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对盛宣怀道:“这个左季高真是疯了,竟然要借一千万洋债。洋债利息高不说,还是明白告诉洋人,我大清国库空虚、人不敷出吗?”
盛宣怀是洋务干将,上海轮船招商局,直隶开平矿务局,徐州、兖州矿务局都是由他主办或帮办,深得李鸿章依重和信赖。他久在官场商场走动,脑子活络得很,办起事来也左右逢源。他皱着眉头道:“朝廷准左大帅借洋债,早晚是要还的,将来办海防怕是更难了。关键是借这一千万两洋债,能不能收复新疆。如果战争旷日持久,岂不成了一个无底洞?”
“收复新疆,谈何容易!何况现在又有俄英插手。唉,左季高和朝廷眼看面前有个大坑,却硬要往里跳,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最起码这洋债无论如何不能借。”
“自从沈大人到任两江后,属下因为招商局的事曾多次拜见过他,他对属下的话还是能听进去的。属下可以去一趟南京,提醒他在此事上要慎之又慎。”盛宣怀自告奋勇。
这正是李鸿章巴不得的事,他说道:野沈葆桢也是个办实事的人,是洋务大业的顶梁柱,不能让他被拖进洋债里。你现在就动身去南京,不然晚了铸成大错,我们也爱莫能助。”
两江总督沈葆桢在接到朝廷旨意前,已收到了左宗棠的来信,左宗棠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助一臂之力。按交情来说,这个忙他应该帮,但西征到底有几成把握,他实在有些怀疑。如果借了洋债,到时新疆战事成了僵局,白白扔了银子不说,就连他自己也不好向国人交代。再说向洋人借银子,说出去就是一件丢人的事。去年受命加强海防,事起仓促,借债不得不为,可新疆万里迢迢,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他不得不慎而又慎。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差役来报,说盛宣怀求见。在他的眼里,盛宣怀虽然年轻,但阅历却非同一般,尤其在办洋务、与洋人打交道上,连他这个两江总督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许多事情听他一讲,往往是别有洞天。
盛宣怀进门就要行大礼,沈葆桢一边说不必,一边去扶他起来。盛宣怀心计很深,他知道沈葆桢十有八九要说起借洋债的事,因此故意不提此话,而是详细报告轮船招商局的事务,说准备如何再添新船,如何降水脚价与洋人竞争。
“招商局归李大人管,本部堂这南洋大臣不必过问。”沈葆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