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左宗棠正在西北用兵,日日为粮饷发愁,而同治帝大婚已开始筹备,内务府拿了一个单子,粗粗一算,已达三百万两,而西边的意思好像还不满意。更要命的是同治帝为表孝心,竟然准备重修圆明园。恭亲王愁得拿不出主意,后来文祥说军机们没法说话,非有人上疏不可。恭亲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只有他才敢上这样的折子了。倭仁也自告奋勇,上疏劝谏。恭亲王等人提心吊胆,只怕他会受到申斥,没想到两宫和皇上非但没有责备,反而称赞他敢直言,并要军机处把倭仁的《请崇俭疏》发至各省。
这个奏疏一刊发,大家无不敬重倭仁愚直。只是这样一来,他把内务府得罪得不轻,因为奏疏中还有这样的话——
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动部库百余万两。国家经费有常,宫廷之用多了,则军国之用少。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应深察而严斥之也。
这可真是击中了内务府的要害,弄得他们灰头土脸。
“你呀,一辈子节俭,也劝人节俭,除了得罪人,还有什么用?你看看,有多少人像你这样节俭?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放不下。”夫人半是怜惜半是责备道。
“我放得下。崇俭去奢原本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何必去管别人做多少?”听夫人这样说话,倭仁并不与夫人争执,他的兴致好像也不在节俭上,刚才那句话,也只是写来练笔。等他找到感觉了,提笔写了一副对联:
绝口不言和议事
千秋独有左季高
写罢,他喝了半碗参汤。儿女们都很高兴,以为父亲的病情减轻了,从此会一日好似一日。倭仁看了看自己写的字,并不比从前差多少,颇有些得意道:“只是因为脖子不方便,笔墨稍欠流畅,但倒也说得过去。这副对子,你们知道我要送给谁?”
那还用说吗?左季高就是左宗棠嘛。他竟然要送给发誓一辈子不见的人,这确实太出大家意料了。
倭仁又道:“这副对子也只有左季高配得上。只是我们各存隙怨,我生前恐怕难以消释。如果我死后他肯来看我,你们就把这个送给他。如果他不来,那你们就收起来吧。有收复新疆这件大功,往后几十几百年,人们未必知道我倭仁,可说到新疆,无人不晓左宗棠。”
夫人又责备他道:“看你说的,你今天的病势不是见轻了吗?等开了春,这病就好了。说不准哪天他就来看你,你当面给他岂不更好?”
倭仁摇头道:“他这个人我了解,恃才傲物,怎么会来看我?我也不会去请他,所以我们今生不会相逢了。”
不一会儿,倭仁就感到身子沉重,不得不重新躺下了。这一躺下,就气喘加重了,眼神也有些散。倭夫人一下子醒悟了,她走到外间,对二儿子道:“你阿玛大概是回光返照,快去叫你哥来见最后一面。”
人还没走,倭仁就已经不行了。儿女们都忍不住呜咽,倭夫人眼含热泪,但十分沉着,吩咐儿女们道:“不准哭,快把你们阿玛抬到灵**。”
满人规矩,人断气之际,家人不准哭喊,是为了不打扰死者灵魂升天。
倭夫人又吩咐道:“快给你阿玛穿上寿衣!”
寿衣是现成的,年底时就备好了。趁着人身上还有热气,关节未僵,快些穿戴整齐,不然就穿不上了。接着她又吩咐人拿一张白纸盖在倭仁脸上,再拿白线绑住他的双脚。这时,她突然又想起“倒头鸡”还没备好,于是连忙着人去院子里捉来,由管家捏住鸡脖子将其憋死,然后放在倭仁头边。管家又想起还未挂布幡,于是连忙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在院子西南边竖起一根高过屋脊的木杆,顶上挂一面红幡,这就是俗称的“魂幡”。魂幡一挂出,就表明这家人有丧,近邻就可以来帮忙,亲戚就可以来哭丧。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倭夫人才放声哭起来,那真是悲彻肺腑,哭了没几声,人就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左宗棠在倭咸的陪同下进了院子,满院的哭声让他明白来迟了一步。倭咸也顾不得左宗棠,奔进屋内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阿玛,左大人看您来了!阿玛,您睁眼看看,您一直想见的左大人看您来了!”
这时候,灵棚还没扎起,只在正屋中摆了一张桌子,上面供奉着倭仁的灵位。左宗棠一进人倭府就觉得他家境一般,进屋后再环视了屋内的陈设,立即对这位名冠大江南北的理学大师大生敬意。
他焚了香,亲手拜进香炉,大声道:“倭相,老哥,宗棠看你来了。当年为国事而争,宗棠无悔。但你是真君子,宗棠却有意疏远,实在问心有愧,你的官品人品,实在令宗棠敬佩万分。宗棠今日登门,愿将十余年恩怨一笑了之,谁料老哥不给宗棠机会。”说到这里,左宗棠已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倭夫人这时也被人搀出来还礼,她呜咽道:“大人,您肯来看我家夫君,总算了了他一桩心愿,他地下有知,自会含笑九泉。夫君平日经常说起您,对您收复新疆的大功十分敬羡。就在大人进门前,他还手书一联要赠给您。”
孩子们把父亲写的对联在左宗棠面前展开,几处墨迹尚未全干。左宗棠读一遍,哽咽道:“倭相,您过奖了,这副对联我收下了,一定挂于厅堂,向世人炫耀。”
之后,他把金老大叫进来,吩咐道:“打发人现在就回去取五百两银票,算我的一点敬意。”
倭夫人推辞道:“大人,您能来看我夫君,了他一桩心愿,我已是感恩不尽,怎敢收您的银子,夫君生前也从未收人半两银钱。”
“堂堂一品相国,想不到家境竟如此清寒。我的银子是干净的,别人的不收,我的银子倭相肯定会乐意接受的,夫人就不要拒绝了。”
“孩子们,快给大人磕头。”倭夫人闻言便道,倭仁的儿子儿媳女儿跪下一片。
左宗棠虚扶一下道:“你们都节哀吧。”说完,他由金老大搀扶着,摇着头走出了倭府,倭府一家老少跪送到门外。
左宗棠上了轿便叹息道:“真是老了,恩也罢,怨也罢,说去就去了。”
待左宗棠回到贤良寺,传旨的小太监已等候多时了。明日早朝,两宫和皇上要召见他,到时候递牌子觐见。
左宗棠吩咐人拿了一百两银子赏给传旨太监,小太监接了银子并没有走,道:“大人,奴才们都知道您是个清官,只是像这种情形奴才们来传旨,就算一般督抚也会赏几千两银子。奴才倒不是贪图您的银子,只是宫里不少兄弟都盼着,奴才回去说只有这一百两,打死他们也不信,肯定要说奴才贪了,到时候奴才也是百口莫辩。”
这明摆着是嫌赏银太少了,不过小太监很会说话,左宗棠也不好发作,只好让人再赏五十两。小太监撇了撇嘴接过去。金老大见此小声道:“你别不知好歹,惹恼了大人,连这一百五十两也要回来,你信不信?”
小太监这才不情愿地走了。
因为第二天两宫和皇上就要召见,所以左宗棠没再出门,而是盘算一下明天怎么应对。他心里有许多想法,要借机向两宫和皇上进言。
小太监回到宫里,就直接去见了李莲英。李莲英如今是慈禧宫里的总管太监,虽然是两宫垂帘,但管事的其实是西宫,所以他这个总管太监也是风头大盛,不仅在长春宫里,就是其他各宫前来认干兄弟、干儿子的也不少。这个小太监拿着一百五十两银子递给李莲英,李莲英盯着他的眼睛道:“怎么,就这么一点吗?”
“回干爹的话,的确就这么一点,还是儿子开口又要了,才给加了五十两。儿子一两也不敢瞒,全在这啦!”
李莲英摇了摇头道:“算了,谅你也不敢说谎。一百五十两银子,他也拿得出手,封疆大吏、一品侯相,也不嫌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