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薪水,每月五十两,具禀后会衔,均非要义,弟自有以处之,不必以此为说也。
这样,公义私情都说到了,聂缉椝的会办非去坐班不可。
都知道左宗棠文笔犀利、强词夺理,李兴锐这回算是领教了,再不让聂缉椝来坐班,就“无以对文正矣”。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不再坚持。
事隔几天,聂缉椝和几位同僚一起晋见,他们几个都得了优差。左宗棠闭着眼睛等他们磕完头,用手杖点着地道:“你们到差后,都给我好好地干。派你们差是我一句话,撤你们差也是我一句话,你们好自为之。”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见此情形,金老大高喊道:“大帅请喝茶喽!”
大家以为会有长篇大论,没想到今天左宗棠如此干脆,都有些愕然。大家唯唯退出,到了门口,左宗棠睁开眼睛道:“仲芳你留一下。”
聂缉椝又从门口折回来。
“这差你可满意?那班人都是因贫而仕,唯有你可当大事,你要好自为之,大丈夫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关键要争气。依我看,你只要争气,就有封疆开府的日子,你若凡事只满足于应付,那就是自毁前程。”左宗棠语重心长地交代。
“大人请放心,晚辈自知爱惜,绝不敢辜负大人之期望。”聂缉椝听了这番话,大受感动。要告辞时,他却又站住了,“大人,晚辈从《申报》上得知法国人在安南闹得很不像话,他们派出十几艘兵舰,由李维业指挥,占领了河内城,又攻占了南定,兵锋直指中越边界。《申报》分析说法兰西是项庄舞剑,意在滇粤。”
“是吗?”左宗棠本是半靠着椅子,一听这话就直起腰来,双目炯炯有神问道,“怎么邸报、廷寄中都无一语言及?”
“从安南到上海有电报相通,所以消息传得很快。可消息要递到京中,又要从上海发报,京中做出反应再见诸行文,这又要几日或十几日。新闻纸讲究的就是快,一有消息就要刊出。京中凡事求稳,这种消息未必会公开,怕引起人心不安。”
“你分析得不错。”左宗棠对聂缉椝的见识大为赞赏,“京中那帮老爷只知道和稀泥,遇事只想着给洋人让步。”
“大人不怕洋人,天下人皆知。晚辈认为不论京中情况如何,大人都应该出巡江防、海防,一则可以震慑洋人,二则可鼓两江士民御侮之决心。”聂缉椝又提出建议。
“好!我也正有此意。前些时候胡雪岩都来信,希望我巡阅苏沪。有我在两江,洋人休想张狂。”
左宗棠要出巡的事,就在这一番谈话后定了下来。
光绪八年四月十六日,左宗棠从江宁起程,开始巡阅苏沪。此次巡阅有两个目的,一是检阅江南营伍,二是视察江南制造总局。他乘坐的是一条满江红大木船,由利川、济川两轮船拖带,兼作护卫,再加上随员及护卫共有四艘舰船。
当天晚上六点半,船队就到达了苏州胥门码头。码头上建有接官厅,此日苏州文武官员冠带楚楚,在卫荣光带领下鹄立以待。
自接官厅到岸边,用五彩绸扎起天幔,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看到左宗棠的座船就鞭炮齐鸣,好不热闹。众官员纷纷递上手本,希望能得左大人一见。不过按照左宗棠的吩咐,号房一概挡驾,还回的手本有一尺多高。
左宗棠的仪仗先登岸,随后他也在众人簇拥下登岸,却不进接官厅,站在码头上与卫荣光谈了一刻钟。卫荣光已在巡抚衙门备好晚宴,当晚陪同的还有江苏藩台、臬台及苏州织造等大员。左宗棠一边大吃,一边口若悬河,畅谈治吴条例,众人闻言无不色骇舌咋。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直到夜里十点多,左宗棠才出了巡抚衙门,回码头登船过夜。
次日一早,李兴锐派白云轮船前来拖左宗棠的座船前往上海。到了码头,早有江南制造总局炮队、抚标沪军营、提标右营、武毅营一千余兵弁排队迎候。制造局总办李兴锐、上海道邵友濂、轮船招商局总办等文武官员都在码头恭候。但左宗棠没有下船,只请李兴锐、邵友濂上船谈话。
第二天吃罢早饭,左宗棠上岸视察江南制造总局。江南制造总局由曾国藩规划、李鸿章创办于同治四年五月,此后不断扩充,如今其下属机构包括机器厂、铸铜厂、铸铁厂、炼钢厂、轮船厂、枪炮厂、火药厂、汽炉厂、公务厅、工程处、炮队营、广方会馆等。制造总局不但能制造枪炮、水雷、弹药、机器等,而且能修造轮船,十几年来,江南制造总局已经制造惠吉、操江、测海、威靖、海安、驭远、金瓶七艘轮船。
黄浦江边,占地四百余亩的江南制造总局气势不凡。在众人的簇拥下,左宗棠沿着宽阔的道路走向厂内。车间内,大小机器轰鸣运转。
在枪炮厂,他看到卷筒机将钢板卷成枪管,惊叹不已。地上整齐排列着从十几磅到一百磅不等的火炮,洋匠向他介绍,一百磅的大炮可命中二十华里内的目标。
走进铸造铁厂,巨大的汽锤起落轰响,震得地颤心摇。李兴锐告诉左宗棠,这个汽锤力量极大,每方寸三千余吨。看着巨大的铁块被轻易压扁,众人无不惊叹。
翻译馆陈列厅内摆着自同治七年来翻译的所有书籍,李兴锐向左宗棠介绍翻译馆内的外方人员:英国人傅兰雅、伟列亚力,美国人玛高温、林乐知。
他还把年轻的傅兰雅拉到左宗棠的身边介绍道:野这就是傅兰雅。他译书最多,已有十几种,像《代数学》《三角数理》《声学》《化学鉴原》《开煤要法》《保富述要》《各国交涉公法论》等都是以傅先生为主翻译的。而且他自己掏钱办了刊物《格致汇编》,已出了十二卷。”
左宗棠惊讶地问道:野怎么想起自己掏钱办刊物?”
“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我觉得现在需要的不是系统深奥的知识,而是西学中最基础的东西。我想通过《格致汇编》让更多的中国人对西方知识感兴趣,只要有了兴趣,就不愁他们不学。像《纺织机器图说》《工程机器图说》《大火轮图说》《西国写字机器图说》,我是从鄙国儿童常识读本中译出的,以图说为主,我计划再用两三年的时间介绍照相、化学、气学、重学、水学等方面的知识。”说罢,傅兰雅捧上几卷《格致汇编》请左宗棠过目。
站在一旁的李兴锐也接话道:“更有意思的是傅先生在每卷中都编了一些问答题。这一卷中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一切运动都靠脑筋指挥,可是为什么苍蝇被揪掉脑袋后还能到处乱爬?”
“对,傅先生是怎么说的?”左宗棠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我请教鄙国生物学家后,他们给出的解释是:越是高级的动物,大脑在整个生命中越重要,牛、马、鸟等大脑坏了,很快就会死掉。可是一些简单的动物,即使没了大脑也能活动很长时间。”“还有人问,水缸里盛水,夏天不坏,为什么冬天一结冰就会破了呢?也有人问,既然傅先生说呼吸、烧火、酿造都需要氧气,从古至今,世上人畜生生不息,氧气为什么没被用完呢?”
“傅先生都一一作答了吗?”左宗棠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有些问题我也回答不了,只能求助他人。比如最近厦门陈君寄来三包矿石,请我鉴别是否有开采价值,我就不懂,打算寄回国请人鉴定。”
左宗棠连连点头,称赞傅兰雅是个负责任的人。他又指着手中的《格致汇编》问道:“这个刊物每卷印多少?都卖到什么地方了?赚不赚钱?”“每卷印三千份左右,上海卖得最多,浙江、福建、广东次之,山东、湖南等省也都卖一些。在上海每卷卖五十文,外埠另加十文邮资,开始赚不到钱,现在已经不赔了。”
“怎好让你个人赔钱,我看就由制造局垫付了吧?”左宗棠转头向李兴锐提议。
傅兰雅连连摆手:“谢谢大人的美意,这个不能让制造局出钱。此刊是我个人办的,自己做主,自负盈亏。如果制造局出了钱,我的初衷就难以实现,我希望根据自己的意图办好这个刊物。再说,如果大人给了钱,我不怕赔了,就不会全力去办,办不好没人买,就越赔钱,最后就只能关门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