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人来人往,自然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中国人见了他们都要远远地让路,也有穿着考究的华人,更多的则是扛着大包小包的苦力。路上马车响着喇叭,旁若无人地飞奔,也有两个大胶皮轮子的人力车,车身漆成黄色,由一人在前面拉动。
“这种车是日本人兴过来的,跑起来靠手腕拉动,人人都叫它‘腕车’。又因为都漆成黄色,又有人叫它黄包车。码头、路边停着不少独轮手推车,上海人称之为羊角车,多是苏北农人带过来的,帮人运货,供人乘坐,轮是木头的,没有减震装置,坐起来颠得厉害,但价格便宜,所以中国人都喜欢坐。”
“金爷来上海要是不去南京路,那就不算到过上海。”小魏子告诉金老大,南京路原来不过是一条乡间小道,后来洋人在附近建了跑马场,便常有洋人在此遛马,中国人就叫它大马路。中外商人在大马路两边大造商店住屋,慢慢便成了上海最繁华的地段。商铺是一家挨着一家,洋货、土货都有,洋布店、琉璃店、钟表店、眼镜店、成衣店、金店、古玩店……
亨得利钟表店里摆着各种自鸣钟,大的足有一人多高,小的只可盈盈一握,形状更是千奇百怪。国华、景德镇是南京路上有名的瓷器店,经营各地名瓷上千种,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更奇的是这些商店住屋,无一不是用五颜六色的玻璃装了门窗。有一家三层大茶楼四面都装了玻璃,阳光下真是色彩斑斓、直晃眼。
金老大四人跟着左宗棠在西北十余年,何曾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看到什么都想买,不过想想也无用。倒是小魏子给他们出主意,给女人买头花、首饰盒,给孩子买琉璃玩意,又一人买了一架望远镜,金老大特意给左宗棠买了一只放大镜。无论买什么,都是小魏子付钱,所以大家你买一样、我也买一样,人人都弄了一大堆。
小魏子提议沿外滩往北去看看浦江风景,大家无不同意,不过都提议这次不坐马车,要坐坐黄包车。小魏子招了招手,立即争先恐后地挤过来五辆黄包车。一人一辆,鱼贯出了南京路,沿着外滩向北去。
路西便是一栋接一栋的砖木结构外带走廊的洋楼,两层、三层甚至四层的都有。小魏子在前头,后面是金老大,他回过头趴在车厢上,一栋栋指给他们:汇丰银行、英国领事馆、法国领事馆、汇中饭店、英国总会、史密斯?甘地洋行、宝顺洋行、旗昌洋行、怡和洋行……
到了苏州河口,有一处非常漂亮的公园,小魏子说那是外滩公园,可惜只能站在外面看,不让进去。
“那就怪了,修了公园干吗不让人进去?大帅当初在兰州,把总督府后花园辟为公园,每初一、十五都要向百姓开放。”金老大有些不解。
“洋人可以进,华人是不让进的。”小魏子补充道。
“在大清的地盘上干吗不让华人进?我倒非要去看看。”金老大愤愤然。
几个人一起哄,小魏子就带他们去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公园门口,那里有门卫看护,果然不让华人进去。门卫一共两个,都是印度人,头上裹着红头巾,上海人称之为“红头阿三”。这两个红头阿三华语说不好,干脆指着公园门口的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全是洋文,金老大他们都不认得,就问小魏子道:“这两个洋人老是指那木牌,是什么意思?”
“金爷,那是英国文,小的也不认得,听懂洋文的人说,这意思是华人和狗不能人内。”小魏子解释道。
金老大一听怒火腾地就上来了:“奶奶的,华人和狗不能人内,那不是把咱大清的人都比作狗了吗?”说着,他绕过几个人,冲着木牌就是一拳,木牌断为两截,他的手也是鲜血淋淋。
一个红头阿三叽叽咕咕,过来就要抓金老大。他身板粗壮,比金老大高一头,但没想到原来是外强中干,一把没抓住金老大,却被金老大抓住他的腰带,一用力就撂倒在地。另一个红头阿三舞着手里的红木棒冲了上来,但还没看清金老大用了什么功夫,就被摔了狗吃屎。那个先被摔倒的此时已经爬了起来,直吹哨子。
小魏子赶忙道:“金爷快走!他在吹哨子叫巡捕呢!”
“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怕过谁?”金老大不以为然。
果然,远处有红头阿三向这边跑,还有英国人手里端着枪,一边跑一边乱吹哨子。金老大不怕,又轻易把跑到近前的几个红头阿三摔倒了。小魏子却着急了,道:“金爷快走!双拳难抵四手。”他挥手示意其他三人快走,然后去拉金老大。
但此时大家已经走不了了,巡捕越聚越多,那些英国巡捕向金老大脚下放枪,嘴里还叽里咕噜乱叫。眼看着金老大被洋人和红头阿三带走,那三个人回过神来,大骂道:“奶奶的,把金老大抢回来!”
小魏子连忙阻止道:“三位千万别,他们是真敢开枪的。快走,这事只有胡大先生有办法。”
于是,四人乘了一辆四轮马车直奔陕甘粮台。
此时胡雪岩正与左宗棠谈他的生丝生意。江浙盛产蚕丝,植桑养蚕向来是百姓一大生计。这几年洋人垄断了上海的生丝价格,一家一户的茧农根本没办法与他们争论,只好忍气吞声,受他们的盘剥,辛苦一年,所赚无几。
“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大清的生丝为什么非要受洋人操控?从去年开始,属下也做起了生丝生意,派人遍买丝茧,属下倒要和洋人搏一搏,断了他们的货源,看他们还如何操控市场。今年春天属下已和丝农茧农签订了协议,先付他们一部分订金,事先定好价格,到时按合同收购。”胡雪岩道。
“如果洋人出的价比你高,照样可以收走生丝。”左宗棠看出了这个计划的破绽。
“那也没什么,洋人出了高价,茧农丝农得了实惠,也就逼着洋商不能太过盘剥,属下的那口气也算出了。”胡雪岩道。
“你的气是出了,那你图什么?”左宗棠有些不信。
“属下也亏不了。因为与丝农有合同,而且预付了部分款子,如果他们没有丝卖给属下,那就有一笔违约金,大约相当于预付金一年的利息。换句话说,春天属下付出的预付金,就像钱庄贷给他们一笔款子,到时候本息全收,生丝生意没做成,钱庄的生意却做成了。”
左宗棠连连赞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财神,算盘打得如此精明。”这时候,小魏子拉开门,只探进半个脑袋,轻声叫着胡雪岩,脸色灰白惶恐,全无平时的从容圆通。胡雪岩看他急成这副样子,知道必有大事,所以请道:“大人您先喝茶,属下说句话就回来。”
出了门,胡雪岩站在廊上问道:“怎么回事?金老大他们呢?”
小魏子虽然着急,但说话还算有条理。胡雪岩未等他说完,就开始吩咐道:“你立即拿我的名刺去找怡和洋行的李大先生,让他立即去工部局总捕房,请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要为难金老大,更不要把人交到会审公廨;然后你再去会审公廨拜托程老爷,万一金老爷交到了公廨,务必不要过堂,不然左大人的面子可就丢尽了。左大人是最要面子的人,花多少银子现在不要管,要紧的是把人立即捞出来。”
租界成立有总捕房,又叫总警房,下面又设许多捕房,每个捕房都有或多或少的巡捕。巡捕捉了人,无论中外,先要交到总捕房。如果是纯洋人的案子,洋人自己就审了。像金老大这种情形,与洋人有了瓜葛,华洋纠纷,就要送到会审公廨去审理。会审公廨主审官员名义上是上海道台派去的谳员,陪审的是领事或者副领事,但实际上洋人往往强词夺理,事事要说了算。无论如何判决,如果把金老大送去过堂,无疑是打左宗棠的脸,所以胡雪岩才如此安排。
“雪翁,你有什么事吗?”左宗棠关切道。
“没什么,家里一点小事,已安排人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