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刘永福到达越南山西,到驿馆拜见唐景嵩,他一进门就磕头,口称给信使请安。唐景嵩立即请他起来,口称“渊亭兄”。刘永福字渊亭,这一声称呼,竟令他热泪盈眶。
唐景嵩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令法人头疼的同胞,只见他个头高瘦,双目炯炯,最为与众不同的是他颧骨高。当天,唐景嵩便在日记中记到“状若猿獐冶,英雄多奇相。两人初次相见,竟是一见如故,稍做寒暄,唐景嵩即直人主题问道:“不知越南君臣到底待足下如何?”
刘永福在越南虽然做了三宣副提督,但终归不能完全得到越南君臣的信任。有嫉妒其才能者,有视之为匪者,亲法的官员则恨不得立即驱他出境。
“越南官员中,只有兴化总督黄大人厚待末将,历次擢升也全靠黄大人。其余之人实在不好说,嫉我恨我者都有。”
“渊亭兄,恕我直言,你少年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以渊亭兄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唐景嵩为刘永福可惜。
“维公所言极是。”唐景嵩字维卿,所以刘永福如此称呼,“末将年少被逼无奈,实在走投无路。如今又到进退两难之境地,还请维公指点。”
“指点谈不上,我还要先问一句,不知渊亭兄是如何打算的?”
说到打算,刘永福不禁长叹一口气道:“实在没有切实的打算。云南布政使唐大人曾写信给末将,建议末将固守保胜,不要妄动。法人如来进攻,就跟他们打一仗,不胜就退人云南。部将中则有人建议退到越北深山,此地猛兽出没,聊为安身立命之地。”
“依我看来,退人深山实为下策。渊亭兄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局面,若不能乘势有所作为,再隐没深山之中,那就实在太可惜了。渊亭兄乃大丈夫,应当堂堂正正,赫赫炎炎。雌伏一隅之地,无异于鼠窃之辈,堕前勋而败大名,你甘心吗?再者,既然保胜之地都不能保,那其他地方还能保吗?”唐景嵩这样分析道。
“末将居越南十余年,虽然越南官府待我一般,也难有推心置腹之人。然末将据其地有年,食其禄有年,且越南国王予末将官爵,末将实不忍悄然隐匿。”刘永福垂头丧气,表示的确如此。
“所以此为下策。至于唐藩台所说,请渊亭兄株守保胜,待法人进攻时方可一战,不胜则卷旗人滇,此只能为中策。功名者,有功而有名,足下坐视国难,则无功无名,谁还重视你?事败而投大清,恐怕大清也未必接受吧?现在唐藩台答应庇护,将来能不能践诺且不去说,但他总不能一辈子在云南做官吧?他走后又有谁来庇护你呢?”唐景嵩又道。
“是啊!末将真是进退两难。”刘永福一脸茫然。
“不,渊亭兄只能进,不能退。这就是我为你谋的上策,不知渊亭兄可愿听我一言?”唐景嵩双目炯炯地盯着刘永福。
听说有条上策,刘永福眼睛顿时亮起来,望着唐景嵩急切地问道:“请维公指教。”
“主动抗法!冶唐景嵩做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如今法夷欺我大清,欺我藩属,神人共愤。大清不想因一隅而牵动天下,因而有意借域外豪杰卫我边疆。足下乃越官,若能提师攻击河内,战则声名鹊起,粮饷军备必有助者;若能一战胜之,使法人知难而退,渊亭兄则有存越南捍边疆之功!倘若不胜,四海九州皆知有刘永福,谁肯不容?立名保身,无逾如此。念一身,念子孙,念越南,念大清,诸念并为一念,无外乎杀敌而已。杀敌乃有进路,不杀敌并无退路,所以主动抗法是上上之策!”
“维公言之有理,末将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末将势单力薄,即使小有胜利,如何能扶大厦之将倾?”刘永福有些踌躇。
“可如果渊亭兄蜗居保胜,坐视法人吞噬越南,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而且法人已与渊亭兄势不两立,吞并了越南,岂有不攻保胜之理?所以你不攻敌,敌早晚要攻你;你坐视法人吞并全越,已是有过,清越都难有你立足之地。现在若能主动击敌,便有保越卫边之功,无论胜败,都是人人敬仰的义士、忠臣。总之,渊亭兄主动抗法,胜自然是胜,败亦是胜!而只求自保,败自不必说,待越南亡国后,被逼无奈再战,偶有小胜,亦不见好于清越,是虽胜犹败。何况现在法国已再次增兵,磨刀霍霍,一再逼迫越南驱逐渊亭兄,就是你不愿战,也无法避战吧?如今既然越南君臣都希望你能挺身抗法,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备!”
刘永福也不得不佩服唐景嵩说的确实有道理,道:“维公所言极是,待末将回去与部将商议,尽早给您回话。”
过了几天,刘永福那边仍然没有回话,唐景嵩沉不住气了,在唐镜沅的陪同下,亲自去保胜回拜刘永福。刘永福在保胜经营十余年,成效不错,境内与别处相比,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一路之上,重要关口都有黑旗军设卡防守,一听是朝廷使臣来见刘永福,无不恭敬有加。
原来保胜并无城池,刘永福在此筑起二余里小城,他的家和黑旗军大营就设在城内,城外建有五座炮楼。除在保胜设卡收税外,又在其下游保河、屯鹤、壮支和上游程舍、家喻等地设支关,对来往商旅收税,作为黑旗军粮饷的主要来源。刘永福治军向来严格,所以保胜一带井然有序。
唐景嵩亲自到访的消息已由黑旗军士兵前往报告,所以刘永福一直迎出城来。他大约已向人请教,所以将唐景嵩视为钦差,跪请圣安。唐景嵩的身份比较特殊,说不是钦差吧,但他的确是朝廷默许前来的;但要说是钦差吧,却并无明确旨意,如果以钦差自居,便有欺君之罪。好在黑旗军中并无精通礼仪者,而且并无官员在场,所以他的担忧稍纵即逝,连忙趋前几步扶起刘永福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实在想念渊亭兄,所以不请自来了。”
“维公来得正好,末将正要派人去请呢!前些天听公一席话,末将茅塞顿开,只是部将尚有疑虑,维公前来正好可以说服众弟兄。”
唐景嵩听刘永福此言,心里不免焦虑,但并不形于颜色,只道:“渊亭在黑旗军中一呼百应,何须我多言?”
“请维公进城详谈。”刘永福闻言也没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两人便携手进城了。
三宣提督府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子,院墙高厚,形制如城。第一进乃是议公事的地方,正堂叫“忠义堂冶,透着绿林气息。刘永福的手下大将已经都到大堂等候,他一一向唐景嵩介绍。
“维公的道理末将是明白了,但末将是粗人,跟弟兄们讲不清,今天恳请维公向弟兄们讲清楚。”
刘永福的这帮手下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唐景嵩只好将上中下三策逐一给大家分析。其实,他们跟随刘永福多年,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他们向来少有异议。只是刘永福觉得事关重大,特意让唐景嵩再把道理讲讲,并无推卸之意。因此唐景嵩在讲的时候,众人已是频频点头。到了最后,他突然想起忘了一件大事,竟然把去见左宗棠的事给忘了。
“前些天与刘军门相谈,一见如故,一高兴竟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可听说过左季高大帅吗?”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这些久在越南的汉人并不清楚,所以唐景嵩又补充道:“就是在西北打跑阿古柏、收复新疆的左大人。”
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他们对左宗棠的名字并不陌生。这里的商人多年来穿梭于云南、河内、香港之间,消息非常灵通。有一阵子那些商人总是说起西北,说起左宗棠,刘永福还记得他们说起左宗棠的神情,常常是一拍大腿道:“呵,这个人敢说敢做,圣旨也敢违,曾大人也敢骂。他带着子弟兵收回了新疆,英国人夸他,俄国人也怕他。”现在,大家又从唐景嵩的嘴里听说左宗棠,所以倍感亲切。
“莫非维公认识左老大人?”大家惊奇地问道。
“岂止认识!”见大家如此神往,唐景嵩信心大增,“你们都知道我到越南来是受了朝命,可你们并不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要派人来。”
“为什么?”大家都瞪大眼睛,急于知道究竟。
“原因就是左大人向朝廷上了奏折,盛赞刘军门为忠义之士,说只要刘军门实心抗法,足可寒法人之胆。恰巧我也毛遂自荐,希望来见刘军门,所以朝廷这才派我来。”
“左大人真知道末将?”刘永福非常激动,有些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