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是软的,像化不开的糯米纸,一层层贴在窗玻璃上,模糊了外头月湖的轮廓,只剩下一片湿润的灰蓝调子。
洛施之在月湖畔的公寓里住了两个月。
屋子原先空旷得能听见回声,她用绿植、书和那盏从津港带来的黄铜台灯,一寸寸填出了温度。灯光暖黄,在素净的棉麻沙发罩上晕开一圈光斑——带着回忆的重量。
冰箱里塞着速冻饺子与半成品意面,厨房灶台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她还没学会,或者说不愿学会,为自己认真烹调一餐一饭。仿佛一种无声的抵抗,抵抗着扎根,抵抗着与这座城市的烟火气过分亲近。
但这城市的“慢”与“软”,正悄无声息地包裹她。
清晨,巷口早餐铺子掀开蒸笼时扑面的白气,带着面粉发酵的微酸与肉馅的油润;午后,弄堂深处吴侬软语黏糯的尾音,像浸了蜜的丝线,缠绕在耳际;黄昏的菜市场,活鱼在塑料盆中甩尾,溅起银亮的水花,落在摊主围裙上,洇开深色的圆斑……
这些蓬勃的、未经修饰的细节,像细小的根系,悄然扎进她剥离过往后近乎枯竭的土壤里。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痒意,在心底最荒凉处,缓慢地滋生。
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工作邮箱依旧用着本名,记者证也在新闻系统中续展了一个全新的周期,社保关系正式转入南城……
她只是将生活的坐标从津港换到这里,试图用距离,完成一场悄无声息的自愈。
笔名“林深”,开始陆续在南方几家文化平台的专栏中出现。
文章如手术刀,剖开热点背后的肌理,见解独到,笔锋却克制。很快,南方文化圈便记住了这个“新人”——有人猜是某位学者的化名,有人说是海外归来的媒体人。
洛施之喜欢这笔名,“林深时见鹿”,是她对生活残存的那点静谧期许,也是对自己此刻状态某种程度的隐喻:藏身于茂林深处,或许才能窥见真实的生灵。
怀孕是在一个清晨确认的。
验孕棒上两道红线清晰浮现时,她正站在浴室冰冷的瓷砖地上。背脊贴上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久久未动。
那一瞬,无数情绪奔涌——
对“遗传”阴影的本能战栗,前路未卜的巨大茫然,还有一丝荒谬的、几乎要笑出来的冲动——
命运真是个蹩脚的编剧,总在人决意斩断一切、孤身远航时,塞过来一份最沉重也最珍贵的礼物。
但最终,所有惊涛骇浪都沉淀下去,变成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月湖被雨丝长年累月敲打出的那种平静,表面泛着细纹,底下却沉着千钧的重量。
她抚上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已悄然孕育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秘密。
她想起了顾胤廷。
在逃离他两个月之后,在决定不要他了的两个月之后,不可抑制地想起——
在超市冷柜前看到拿破仑蛋糕时;在“拾光”书店瞥见陌生男人揉着眉心的习惯性动作时;甚至因贫血险些在浴室滑倒,被巨大后怕淹没的瞬间……
第一个闯入脑海的,总是顾胤廷那双紧张又执拗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暴风雨前的海。
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坐在地上,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低声骂了一句:
“顾胤廷,都怪你。”
声音清脆,如同叹息。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
戴着黑色帽子的男子降下车窗,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袖口,洇开深色的圆点。他看着目标楼层亮起的灯光,对着微型麦克风,声音低沉:
“目标在南城,居住稳定,生活规律,未与可疑人员接触,暂无返回或联系的迹象。”
他是顾家布在南城的“眼睛”之一,只负责看,不负责想。
津港,挂了电话的陈叔,轻轻叹了口气——这份报告,应该可以让老爷子暂时安心了。至于少爷那里……他不敢深想。
那些碎裂的酒瓶、彻夜不灭的灯,以及顾胤廷日渐嶙峋的背影,都像无声的控诉,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