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场高强度的模拟辩论,就这样在静室内激烈展开。谢均凝神,时而蹙眉,时而眼中精光一闪,竟真的仿佛与郑玄隔空对话。
他时而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时而模仿郑玄的口吻,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反诘回去,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竟也应对得有模有样。
起初,面对两位大儒扮演的“郑玄”,谢均常常被问得措手不及,哑口无言。
那些刁钻的角度,严密的逻辑,让他屡屡陷入困境。每一次失败,都成为他汲取经验、调整策略的宝贵食粮。他迅速学习着如何在压力下保持思路清晰,如何寻找对方论证中的缝隙。
就在一次模拟辩论陷入僵局时,谢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彼时,蔡邕所饰的“郑玄”,正就《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事,引经据典,层层追问,其言辞之犀利,逻辑之严密,几乎将谢均逼入死角。谢均额角已渗出细汗,他搜肠刮肚,试图从郑玄的经学体系中寻找反击的理据,却发现对方的论述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环,无懈可击。他引述的每一条郑玄的观点,似乎都能被蔡邕扮演的“郑玄”用另一条更精妙的郑玄观点巧妙化解,甚至反戈一击。
就在这焦灼之际,他脑中灵光一闪。
他回忆起当年在郑夫子身边侍奉时的某个细节。数年前,他还是个束发少年,在郑玄
的书斋中帮忙整理竹简。一日,一位宿儒前来拜访,与郑玄商讨《仪礼》中的冠礼细节。那位宿儒亦是博闻强识,谈至兴浓,引述《士冠礼》时,将一处描述宾客赞礼的仪节顺序,与郑玄所考订的古礼略有颠倒——并非核心义理的谬误,仅仅是行礼次序上的微小偏差,常人甚至难以察觉。
当时,那位宿儒正滔滔不绝地阐述其对冠礼象征意义的理解,郑玄却并未立刻就其观点本身进行辩驳。他只是不疾不徐地停顿片刻,那标志性的、略显悠长的停顿之后,目光平静地望向对方,缓缓道:“公适才所言,《士冠礼》中赞者之序,恐与古本稍有参差。依玄之见,当先醴宾,后赞冠者,再序宾,如此方合周公之制,礼之序也。”
那位宿儒闻言一怔,细思之下,果然是自己记忆偶有疏忽。
待对方认同此节后,郑玄方才微微颔首,续道:“至于公所论冠礼之微言大义,玄以为……”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先前的主题,继续深入探讨。
郑玄此人,一生治学严谨,于细微处亦是如此,尤其看重“礼”与“序”。在与人辩论经义时,若对方言语稍有疏漏,或是不合乎他所认定的古礼规矩,例如引文不确、名物指代不清、仪节次序错乱等。郑玄往往不会立刻直接反驳其核心观点。
他会习惯性地先停下来,不急不躁地指出对方言辞上的“失礼”或逻辑上的“失序”。有时是某个字词的古今异义被混淆,有时是某段经文的引用略去了关键的上下文,有时则是论证的步骤跳跃过快,未能完全依循古代理论的推演次序。
这个尘封的记忆片段,此刻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谢均的思路。他猛然意识到,方才蔡邕在模仿郑玄驳斥自己对“克段”的理解时,为了追求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引用《公羊传》解释“克”字之义时,其语气虽是郑玄的,但其对《公羊》某一特定注疏的阐发,为了增强说服力,略微偏离了郑玄本人在《驳公羊墨守》中更为审慎、强调“必以传证经,以礼代理”的周全表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蔡邕自己解读的倾向,显得过于强调《公羊》的“张大复仇”,而忽略了郑玄通常会兼顾的《左传》的史实笔法与《穀梁》的礼法精神。这细微的偏离,在郑玄本人看来,或许就构成了一种阐释上的“失序”或对经义理解的“失当”。
郑夫子治学,最重名物训詁,一字之差,则义理千里。他绝不会容忍此等细微之处的含糊其辞,即便这含糊是为了更快地达成辩论的压制。
这看似是严谨持重的表现,对谢均而言,这或许正是一个可以被巧妙利用的突破口。
与此同时,睢阳城将办“圣贤之辩”的消息,已飞越重重城郭,传遍了四面八方。
远在京师洛阳,乃至旧都长安,无论是太学殿堂,抑或是市井街巷,几乎是顷刻之间,便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彻底点燃。
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文人,乍闻此事,激动得心潮澎湃,恨不能肋生双翼。当下纷纷归家,一面急急整理行囊,一面四处筹措盘缠,只盼能早日动身。
更有许多家境殷实的达官显贵,纵然对经学未必精通,也按捺不住那份看热闹的猎奇之心,立时便遣出府中脚程最快的健马,命信使带着主人的殷切期盼,星夜兼程,朝着睢阳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这股浪潮汹涌,动静之大,竟远远超出了儒家学派本身的藩篱。
就连一些素来与儒家泾渭分明的法家、墨家学者,甚至某些久不出世、隐于山林的方外高人,也对这场前所未有的经学大辩论,生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更不必说,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向来与郑玄有门户之见,或是在经学观点上屡有分歧的宿敌。
他们或明或暗,抱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存了心思,预备在关键时刻寻机发难,也已悄然动身,如同闻腥而动的鱼,纷纷朝着睢阳汇聚而来。一时间,小小的睢阳城,竟成了风暴汇聚的中心。
各方势力在暗中涌动,无数双眼睛聚焦于小小的睢阳城,谢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如山岳般的巨大压力。
谢乔意识到,这场由她一手策划的辩经,其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
这不再仅仅关乎梁国的声誉,或是她个人的布局。它更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整个学界乃至天下格局的剧烈震荡。
这一辩,很可能是她的国运之辩。
而与此同时,睢阳城喧嚣的街市上,却悄然混入了一股与此地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几分滑稽的烟火气。
来者是扶风郡的老儒公孙延,没接到帖子,却带着三个得意弟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说起来,这位公孙先生和郑玄,还是正经的同门师兄弟,都曾师从大儒马融。
只是这份同门情谊,内里却不怎么太平。坊间传闻,两人年轻时就因学问上的分歧结下了梁子,多年来一直互相瞧不上眼。
如今郑玄要在梁园公开辩经,这等“盛事”,正巧途径豫州的公孙延岂能不来捧个场?
此刻,公孙延正拄着根盘得油光锃亮的竹杖,眯缝着老眼,在人头攒动的街上走走停停。他那眼睛是老毛病了,看什么都像隔着层雾,非得把脸凑到跟前,鼻子尖都快贴上去了,才能勉强辨出个大概轮廓。
“师父,这边人少,我们往这边走。”大弟子见人多,忙上前想扶。
公孙延却不耐烦地一甩胳膊,挣开了。
他自顾自地把脸凑到一家绸缎铺子门口,鼻子差点撞上挂着的华丽绸缎。老头儿使劲嗅了嗅,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冰凉滑腻的料子上摸来摸去。
“嗯……这料子,织得倒还算细密。”他一边摸一边嘟囔,“只是这染色嘛……”眉头皱得死紧,仿佛在鉴定什么绝世孤品。
跟在后头的二弟子朝三师弟递了个眼色,压着嗓子偷笑:“瞧见没?师父这老毛病,我看是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