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京诧异地反问:“难道领导可以说话不算数吗?我同意的事不再重复。”
柳宏定定看着他,突然把斧头扔到一边,招手道:
“来,到这边来……”
蓝京跟着他走到小木屋西侧悬崖边,抬头眺望,三座山峰一齐排开,正是风水学说里的“三山五岳”帝王气魄,不由赞道:
“好地方啊!”
柳宏却指着前方一片大斜坡,道:“领导请看那边……”
“哦,好像是乱坟堆,听当地人介绍剑北关一带历史上发生过多次战乱……”蓝京道。
“不,不是历史!”
柳宏激动地说,“一九四五年我们跟东瀛鬼子在这里打了场激烈的战斗,史称剑北关狙击战,虽然我们伤亡惨重,但成功掩护地委机关以及五百多名伤病员撤离,也给东瀛鬼子沉重打击,意义重大!意义重大!”
“剑北关狙击战……”
蓝京微微颌首,心中若有所悟问,“这一仗后大爷也撤到大后方?”
“没,没有……”
柳宏声音低沉地说,“一颗流弹击中我的脑袋,幸好戴着钢盔,我被震晕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就躺在那个山坡,头顶是月亮,那夜的月亮真亮啊,战场静悄悄的,山风一阵阵刮过,风里全是硝烟味、血腥味,我身边……我放眼望去全是尸体,战友的,敌人的,都没了气息,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跑遍整个山坡,还爬到剑北关那边都看不到人影,只有尸体,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很惨烈的狙击战。”蓝京道。
“我又回到那片山坡,找来工兵铲挖,亲手下葬我的战友,我的领导,我的……”
柳宏充满了悲痛,“当时不知哪来的劲,连续不断地挖了三天三夜,累了在草地里睡会儿,渴了喝山泉,饿了吃尸体背的压缩干粮,”他手指划了一大片,“那边全是我挖的!”
“大爷真威武!”蓝京竖起大拇指道,“后来呢?”
“那场仗番号都打没了,我找不到部队,后来跑到蜀西加入当地游击队,再被改编参加内战,有一回又是狙击战,我所在的连队中了对方埋伏,二十多人被俘,之后双方交换俘虏才放回来……”
柳宏道,“两段经历成为我日后交代不清的污点,享受不到老红军待遇,我就回来了,在这里盖起小木屋陪伴昔日战友们,想起跟东瀛鬼子激战的场面,子弹密密麻麻从头顶掠过,身边爆破手、机枪手一个个倒下,再一个个补充上去,再一个个倒下,可没一个怂蛋,没一个怕死!”
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想到那些壮烈牺牲的战友,我活到现在已经很幸运,我觉得很幸福,所以计较什么待遇?跟埋在地底下的战友们比,我不配!他们……后来都查不到户籍,也找不到家人,我只知道最东面坟里叫吴大成,左边叫小桂子,右边叫山佑,其他很多很多只记得他们的笑容,他们开着玩笑,根本记不清名字,更没有档案,就这么怀着满腔热血,孤零零埋在远离故土的荒郊野岭,你说……你说……”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抬手朝着那片山坡缓缓敬了个军礼!
蓝京听得眼泪涔涔而下,深深鞠了三躬,肃然良久道:
“大爷,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供您考虑……我想把您亲自挖的这些坟移到山下宽敞开阔的地方,建个烈士陵园让后人瞻仰哀吊,让革命无畏精神一代代传承下去!同时也通过迁坟对烈士们身份做一次摸排,通过残存的物件建一套档案,在全国范围广泛匹配核对,努力找到其家人,您觉得呢?”
柳宏惊呆了,久久瞪着蓝京,好半天才以颤抖的声音说:
“你……你能决定这么大事儿?我以前跑断腿想按烈士标准修那些坟都得不到回复,你……一句话说了算?”
蓝京平静地说:“我说了当然算,我这趟来就是说了算的!”
“你到底哪级领导?”
“在大爷面前我没资格提职务,没有你,没有烈士的付出,我们这些人至今还在战火弥漫之中。”
柳宏想了半晌道:“我不能离开我的战友们,他们埋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蓝京道:“当然,大爷是烈士陵园永远的守墓人!”
“领导!领导……”
柳宏声音洪亮地说,“请接受一名老兵,还有身后这些沉睡在山里的战士们诚挚的感谢,谢谢领导!”
说罢又敬个标准的军礼。
蓝京用力紧握着他的手,道:“大爷不必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觉得惭愧的是,为什么等到修建跨山大桥才得知这段历史真相……请大爷放心,清理坟墓、修建烈士陵园工作将以最快速度启动!”
离开小木屋时,仍见柳宏久久伫立在悬崖前,凝视那片山坡嘴唇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或许,他以独有的方式与长眠于此地的战友们心灵交流吧,那场惨烈的狙击战后,柳宏一直没能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