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
南城郡城的三月，总裹着一身潮湿的暖意。青石板路被夜雨洗得发亮，倒映着西王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环上缠着的红绸被风一吹，影子就在地上轻轻晃。百里霜站在门内的影壁前，看着砖雕上"松鹤延年"的纹样发怔，鼻尖萦绕着府里特有的香气——那是西王妃苏合香最爱的沉水香，混着后院玉兰的甜，让人心里发暖。
"霜儿妹妹，发什么呆呢？"
唐凌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百里霜回头时，正撞见他从回廊拐过来，月白锦袍的袖口沾着点泥，发间还别着朵刚摘的白玉兰。他比十多年年前在码头送她时高了很多，肩背也宽了些，只是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还和儿时一样。
"武哥哥。"她轻声唤道，指尖不自觉绞紧了帕子。这是她搬去武康城后第一次回南城，临行前父亲反复叮嘱"要懂规矩"，可在他面前，那些规矩总像被春风吹化的雪，悄悄就没了影。
西王妃从正厅迎出来，翠色褙子上绣着缠枝莲，鬓边珍珠步摇随着脚步轻轻晃她拉着百里霜的手往屋里走，掌心温软，"张师傅炖了银耳莲子羹，放了新采的桃花蜜，快尝尝。"
正厅里的八仙桌上，早己摆开了满满一桌菜。水晶虾饺的皮透着粉，蟹粉小笼冒着热气，还有道松鼠鳜鱼，浇着琥珀色的糖醋汁，鱼眼处点着的红椒，像极了唐凌武此刻亮晶晶的眼睛。
"快坐。"西王爷唐景其穿着藏青常服，手里转着两颗核桃，笑声洪亮，"当年你爹去武康城赴任，你哭着拽我胡子不让走，还记得不？"
百里霜的脸腾地红了。她当然记得，那时唐凌武把自己最爱的糖画塞给她，说"等你回来，我带你去摘最大的莲蓬"。如今莲蓬还没到季节，可他眼里的期待，和当年一模一样。
那顿饭吃了很久。西王妃总往她碗里夹菜，说"多吃点，看这小脸瘦的"；西王爷讲起年轻时在江湖上的事，说曾单枪匹马闯过黑风寨，唐凌武就在一旁拆台："爹，您上次还说被寨主的女儿追得跳了河呢。"
百里霜笑得首不起腰，眼角余光瞥见唐凌武正偷偷把她不爱吃的姜末从碗里挑出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得发甜。
在西王府的日子，像浸在蜜里的糍粑，黏黏糊糊都是甜。
天不亮，唐凌武就会来敲她的窗。"霜儿妹妹，练枪去。"他总这样喊，声音里带着雀跃。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凝着露水，他穿着短打，枪尖划破晨雾时带起风声，红缨翻飞如焰。百里霜初学剑法，握着剑柄的手总抖，他就站在她身后，温热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背，手把手教她挽剑花。
"手腕要稳。"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皂角的清苦，"就像摘院子里的梅子，既要用力，又要轻。"
她总在这时走神，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剑穗缠上他的枪缨都没察觉。他低笑一声，用枪杆轻轻敲她的额头："又分心？罚你抄三遍《武经》。"
可真到了抄书的时候，他又会悄悄溜进书房，塞给她块桂花糕："张师傅新做的，甜的。"
辰时的早膳最是热闹。西王妃知道她爱吃甜，特意让厨房做了翡翠烧卖和玫瑰酥。烧卖里的笋丁脆生生，混着虾仁的鲜；玫瑰酥层层起酥，咬一口能掉渣，唇齿间都是花瓣的香。唐凌武总抢她碗里的咸豆浆，说"甜豆浆像糖水，没味道"，却在她瞪眼睛时，又把自己碟子里的酱肉包推过来。
午后的时光多是闲散的。有时他们去逛南城的市集，唐凌武会牵着她的手腕穿过人群，怕她被小贩的担子撞到。西街的糖画师傅认得唐凌武，笑着问："小王爷，今日还画龙？"
"不，"他指着百里霜，"画只凤，要彩色的。"
糖稀在青石板上流淌，转眼就成了展翅的凤，翅尾还沾着金粉。百里霜举着糖凤，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眼睛疼，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们最爱去的是城南的"闻香楼"。二楼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整条河，唐凌武每次都点一壶雨前龙井，配着蟹黄汤包。汤包的皮极薄，轻轻一咬就会爆出滚烫的汤汁，百里霜总被烫得首吸气，他就替她吹凉，再小心翼翼递到她嘴边。
"尝尝这个醉蟹。"他剥开蟹壳，金黄的蟹黄混着红膏，"用的是去年的陈酒，泡了整三个月。"
蟹肉带着酒香，鲜得人舌尖发麻。百里霜小口嚼着，看他笨拙地跟跑堂要姜丝："她胃寒，多来点。"跑堂暧昧地笑，她的脸就红到了耳根。
暮春的雨总来得突然。一次他们在城外的云栖寺避雨，僧人泡的雨前茶透着清苦。唐凌武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椒盐花生："就着吃，不苦。"
雨声敲打着寺顶的琉璃瓦，花生的咸香混着茶香。他忽然说："等下个月龙舟赛，我带你去看最热闹的那条船，张师傅说要做荷叶鸡，用新采的荷叶包着，香得很。"
百里霜点头时，看见他耳尖的红，像被寺里的烛火映的。
南城的山水，是藏在雾里的画。
清明那日，西王爷带着他们去郊外踏青。唐凌武骑着他的枣红马"红影"，百里霜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能看见他挺首的背影，发带在风里飘。
"上来。"他忽然勒住马，向她伸出手。他的掌心有练枪磨出的薄茧，却暖得惊人。百里霜握住他的手时，心跳得像车外的鼓点。
红影跑得极稳，春风拂过脸颊，带着青草的腥气。唐凌武指着远处的山峦："那是云蒙山，传说山顶有仙人。"又指向山脚下的湖，"夏天湖里的荷花能开满，我们可以划着船去摘莲蓬。"
他说了很多，她都记在心里。风掀起他的衣袍，她悄悄拽住他的衣角，像怕这美好会被风吹走。
他们去爬云栖山，石阶两旁的杜鹃开得如火如荼。唐凌武走在前面，逢着难走的地方就回头扶她。半山腰有处泉水，他掬起一捧递到她嘴边："尝尝，甜的。"
泉水清冽，带着山的凉意。她喝了两口，看见他指尖的水珠，忽然想起儿时他替她摘野莓，也是这样，指尖沾着红汁，眼睛亮得像星。
山顶的望湖亭能看见大半个南城。唐凌武从背篓里拿出食盒，里面是西王妃准备的点心："这是杏仁酥，这是绿豆糕，都是你爱吃的。"
他一样样摆出来，像献宝的孩子。百里霜拿起块杏仁酥，酥皮掉了一身，他就替她拂掉，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颈，两人都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手。
山下传来采茶女的歌声，婉转如莺。唐凌武忽然说："等我去了武康城的禁军，就常去看你。"
百里霜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他迟早要去历练，却没想来得这么快。"那。。。。。。"她咬着唇，"你要好好练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