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准。”师傅望着湖面，阳光把水照得透亮，却照不进深处的暗流，“这几年北域风调雨顺，牛羊多了，人口也多了，粮草足了，野心就容易长。前阵子听神机门的消息，戎突在镇南关增了兵，太丹在边境修了粮仓，乌蒙的王子还娶了戎突族的公主，三家走得越来越近——这不是好兆头。”
他转头看向潘汉文，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凝重：“咱们是汉国人，生在这片土地，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粮，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若是北域真打过来，不管是拿刀枪的兵，还是看风水的先生，都没退路。”
“师父，风水先生也能打仗？”潘汉文有些疑惑，他学的是看气脉、辨吉凶，怎么护家园？
“怎么不能？”师傅笑了，枯枝在地上画了个城郭，“你看这城，哪里该建粮仓，哪里该挖水道，哪里该设箭楼，哪里是敌军的必经之路，都得懂风水的人来定。粮仓建在气聚的地方，粮食不易坏；水道挖在气活的地方，旱时能引，涝时能排；箭楼设在‘龙眼’位，能看清十里外的动静——这些，都是咱们的本事，都是守护家园的法子。”
“为师教你运筹帷幄，统兵之道，就是若他日胡马饮江，山河破碎时，你当以这三寸不烂之舌为剑，以经史子集为甲，以万民心火为盾。”
潘汉文凝视着地上泥土沟壑纵横的纹路，恍见将士军民们抛头颅洒热血。那时边关狼烟骤起，将军谋士独坐帐中三日三夜，以一纸“火攻连环计“焚尽敌军三十里粮道。案头墨迹未干的《陈兵要疏》仍在风中翻页，字字如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记住了，用兵之道，贵在知彼。想当年霍老将军七百骑破匈奴大部落，非是侥幸。”他蘸取茶水在案几上画出行军路线，“须知敌军主将是否三日一醉？斥候是否惯走西南巽风？就连敌营马粪的干湿程度，都藏着退兵时辰的玄机。”
湖面清澈，照见师父鬓角新添的霜雪。潘汉文想起，爹娘曾说过的，当秋高马肥时，敌骑果然迟疑不前——原来民心向背，本就是最厉害的伏兵。
“若真到了城破国危之际，”师父的声音忽如寒潭深处的古钟，“你当效法张谋士烧绝栈道，让敌人误以为汉军困守；要学岳将军“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气魄；更要懂得以金城千里为棋局，弃车保帅的魄力。师傅轻轻抚一下胡须道:“记住，统兵非是杀戮，而是让每个将士都看见黎明的曙光。”
一群大雁飞过高空。潘汉文望着地上蜿蜒的山川水脉，南北六国，突然明白为何总有人在雨夜偷偷命人开仓放粮。原来真正的兵法，早写在百姓的笑纹里，藏在炊烟升起的村落间，化作那斩不断、焚不毁的——人间灯火。
他想起师父周铁嘴，当年汉国与戎突国在“镇南关”对峙，师祖跟着军队去看地势，指出关隘左侧的山梁是“断龙颈”，戎突若从那里偷袭，必能绕到关后。军队依着他的话在山梁设了埋伏，果然打退了戎突族的偷袭，保住了关隘。
“还有战场。”师傅继续说，“两军对垒，营地选在气聚的地方，士兵就精神；选在气散的地方，没打就先泄了劲。当年宁国与太丹族在‘白河滩’打仗，宁国的营地选在河滩南岸，气顺；太丹族在北岸，正对风口，气散，结果宁国以少胜多，靠的就是地势和气脉。”
潘汉文听得眼睛发亮，原来风水不只是看宅子、选坟地，还能关乎战事胜负、家国存亡。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铁扇，扇骨上的“坎离”二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忽然觉得这扇子不只是防身的兵器，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份责任。
“西个多月前带你出门，是想让你学本事，看天地。”师傅的声音缓了些，却更有力，“现在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本事学大了，眼界看宽了，心里得装着东西——装着这片土地，装着住在这里的人。不然，本事再大，也只是个会看风水的匠人，成不了能撑事的汉子。”
他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湖里，水花溅起又落下，荡开一圈圈涟漪：“你看这湖，水聚在这里，能浇田，能养鱼，是因为有岸挡着。若是岸塌了，水就流走了，什么用都没有。家国就是岸，咱们就是水里的鱼，岸在，鱼才能活；岸没了，鱼早晚要在泥里。”
中午在湖边生火烤干粮时，潘汉文忽然问：“师父，要是真打仗了，咱们该做什么？”
师傅往火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跳了跳：“先把你这身本事练扎实。轻功再好些，能在箭雨中送信；铁扇再熟些，能护着百姓转移；风水看得再透些，能帮着选营地、找水源。咱们做不了冲锋陷阵的兵，却能做兵背后的‘眼’和‘脚’，看好路，指好方向。”
他想起西城的街坊，张屠户的儿子在宁国当兵，李掌柜的侄子在唐国做船工，大家看似各过各的日子，其实都在为这“岸”添砖加瓦。就像这镜湖，岸边的芦苇、山上的树、水里的鱼，看似不相干，合在一起，才是这湖的生机。
下午，潘汉文又去练轻功，这次格外卖力。他在湖面踏得更快，转得更稳，足尖带起的水花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只剩一层薄痕。师傅站在岸边看，见他在湖中央旋身时，铁扇忽然展开，扇面借着风轻轻一扬，身形竟又飘出数步，稳稳落在对岸，忍不住抚掌：“好！这叫‘借风势’，不光轻功能用，做人做事，都得会借势，借天地的势，借人心的势，借家国的势。”
潘汉文跑回岸边，额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得灿烂：“师父，我刚才好像摸到‘御风’的意思了，风从东边来，扇面往东一迎，就像被人推了一把。”
“是这理。”师傅递给他水囊，“天地间的风、水、山、石，都是能借的势。就像南域三国，借彼此的势，才能在北域的压力下站稳；咱们借天地的势，才能守住家园。”
夕阳西下时，师徒俩往村子走。路过村头的老槐树，那个总蹲在树下抽烟的张老汉还在，见了他们，抬起浑浊的眼，朝潘汉文举了举杯。潘汉文这次没躲，也朝他拱了拱手，目光不经意扫过老汉的酒葫芦，果然在葫芦底看到一个模糊的月牙印记——是暗月教的人，但此刻，潘汉文心里没有了之前的慌张，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这江湖，这家国，本就藏着无数这样的人，或明或暗，或正或邪，而他要做的，是看清自己的路，守好自己的本分。
回到小院，潘汉文在油灯下翻看《轻功要诀》，却在扉页上看到师父新写的一行字：“技为末，心为本；心若向国，技自护家。”他着那行字，忽然明白，师父带他看的不只是山水风水，更是家国大义；教他的不只是铁扇轻功，更是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国人。
窗外的石榴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月光透过叶隙落在书页上，像撒了层银霜。潘汉文合上书，握紧了枕边的铁扇，扇骨冰凉，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知道，不管在李家坳住多久，不管将来走到东城还是更远方，有些东西，己经在心里扎了根——是对天地的敬畏，对本事的精进，更是对家国的牵挂。
夜色渐深，李家坳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师徒俩的小院，还亮着一盏灯，像黑夜里的一颗星，安静，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