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唤我醒——
他怎肯抛弃了他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的馈礼
我将怎样地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地咀嚼哟!”
孤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
只这一相形之下,美丑高低,便了如指掌了,别的话何必多说?但是有一个地方我很怀疑,不知到底讲好还是不讲好。还是讲了吧!看下面这几行——
被窝暖暖地,
人儿远远地,
我怎不想起人儿远呢!(二一二页)
我的朋友们读过这首诗的,看到这几行没有不噗嗤笑了的。我想古来诗人、恋者触物怀人,有因帐以起兴的,如曹武的“白玉帐寒鸳梦绝”;有因簟以起兴的,如李商隐的“欲拂尘时簟竟床”;也有因枕以起兴的,如李白的“为君留下相思枕”,就如前面梁君也讲到“枕儿”,大概这些品物都可以入诗,独有讲到“被窝”,总嫌有点欠雅。旧诗中这种例也有,如“愿言捧绣被,长就越人宿”,“珠被玳瑁床,感郎情意深”。“横波美目虽复来,罗被遥遥不相及”等等,正复不少。但终觉秽亵不堪设想。旧诗有词藻的遮饰同音节的调度,已能减少原意的真实性,但尚且这样地不堪,何况是用当代语言作的新诗,更是俞君这样写实的新诗呢!
总之,《冬夜》里所含的情感的质素,十之八九是第二流的情感。一两首有热情的根据的作品,又因幻象缺乏,不能超越真实性,以致流为劣等的作品;所以若是诗的价值是以其情感的质素定的,那么《冬夜》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再引奈尔孙的话来作证:“从表现他们‘情操’最明显的诗看来。这些质素当然不算微琐,并且也许是最紧要的特质,但是从诗的大体上看来,他们可要算微琐的了,因为伟大的作品可以舍他们而存在。”
明艳的凤仙花,
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
那带路的姑娘,
又想染红她的指甲,
向花丛去掐了一握。
他俩只随随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
但这如何能,在不可聊赖的情怀?(一七四页)
这种神妙的“兴趣”是“不以言诠”的!除《凄然》外,还有几首诗放在《冬夜》里太不像了;这便是《黄鹄》《小劫》同《归路》。这几首诗都有一种超自然的趣味,同集中最足代表作者的性格的作品如《打铁》《一勺水啊》等正相反——太相反了!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在云外,一个在泥中。当然它们是从骚赋里脱胎出来的,但这种熔铸旧料的方法是没有害处的,假若俞君所主张的平民的风格,可以比拟华茨活的态度,这几首诗当可比之科立玑[18]的态度了。(见LyricalBallads序中。)《黄鹄》似乎暗示于科立玑的《古舟子咏》中之神鸟,《归路》则暗示《忽必烈汗》(亦得之于梦中)。华茨活与科立玑只各尽一端以致胜,而俞君乃兼而有之;这又是我不能懂的一件怪事了。一面讲着那样鄙俗的话语,一面又唱出这样高超的调子来,难道作者有两个自我吗?啊!如何这样的矛盾啊!啊!叫我赞颂呢?还是叫我诅骂呢?诗人啊!明知道“看下方”会“撕碎吾身荷芰的芳香”,“为什么‘还’要低头”呢?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六
总括地讲几句作个收束。大体上看来,《冬夜》的长处在它的音节,它的许多弱点也可以推源而集中于它的音节。它的情感也不挚,因为太多教训理论。——一言以蔽之,太忘不掉这人间世。但追究其根本错误,还是那“诗的进化的还原论”。俞君不是没有天才,也不是没有学力,虽于西洋文学似少精深的研究。但是他那谬误的主义一天不改掉,虽有天才学力,他的成功还是疑问。培根讲,“诗中有一点神圣的东西,因它以物之外象去将就灵之欲望,不是同理智和历史一样,屈灵于外物之下,这样,它便能抬高思想而使之以入神圣。”所以俞君!不作诗则已,要作诗绝不能还死死地贴在平凡琐俗的境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