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宫距宣德殿脚程不远,靖德帝免了御撵,徒步而行。
自去岁除夕不欢而散后,靖德帝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座宫殿,他后宫佳丽数十,年轻貌美之女无数,想来也是讽刺,竟没一人韵味比得上萧瀛的母亲班骅芸。说来也是,她被冠以大桦第一美人的称号数年,即便夫君惨死,儿子流落在外,身上的气度依旧高贵如从前。
一身素白衣裙勾勒出纤巧腰身,发髻用浅色细绳一丝不苟地皆束在身后,身前佛龛中烛光微泄,将她笼在昏黄光晕中,整个人气质像是自九天落尘的神女。
靖德帝目光一晃,又被她这副置身尘外的模样迷了眼睛,可惜啊可惜,这样的美人当初选择嫁给萧绰颐,落得个人人都可折下花枝,品鉴花蕊的下场。
他走入殿中,黄悟有眼力见地阖上殿门,退到殿外恭候主子出来。
靖德帝站在跪于蒲团上闭眸诵经的班骅芸身后,道:“皇嫂身在红尘风月,心却如莲花不着水,如此心性,真让朕佩服。”
班骅芸恍若未闻,仍闭眸捻动佛珠诵经。
靖德帝走上前轻敲了下木鱼,看着佛光下妇人姣好生纹的脸庞,唇角勾起冷漠的笑,道:“萧瀛拿到了大晄布防图。”
捻动佛珠声停滞,班骅芸睁开眼睛看着靖德帝,道:“你要食言。”
“知我莫若皇嫂,”靖德帝又随意敲了两下木鱼,一声声滚过班骅芸耳廓,“皇嫂若是不希望他死的话,还请书信一封,让他呈上布防图来,继续在大晄为朕做事。”
话落,他递上来宣纸和笔墨,班骅芸唇角滑过一丝冷笑,在晦暗的光线中让人瞧得并不分明,道:“你当真以为是用我牵制住了他么?”
她生下的儿子她知道,尽管在人前表现得像是个有情有义的皇室储君,但实际上,从诞下他的那日起,她便看出来,他看着周遭一切物什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感,他是个没有心的魔物,像是循着某种规则在勘破什么东西,城府极深。
儿子五岁那年,便告知他父亲要提防萧颂韫,却被萧绰颐在东宫大殿前打了一巴掌,怒斥他小小年纪居心叵测。
她连忙过去拉开父子二人,看着夫君怒气冲冲远去的身影,揉了揉儿子被打痛的侧脸,道:“瀛儿以后莫要再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惹你父亲不快。”
萧瀛眸中一片漆黑,几乎要把眼白悉数占据,让人瞧起来不寒而栗,吓得班骅芸这个生身母亲抚在他脸上的手指都抖了一下,他唇角却勾出一丝诡谲的笑来,道:“既然还是冥顽不灵,那就让他继续走他的覆灭路,母亲呢?母亲信我么?”
班骅芸摇摇头,眸中含着担忧,道:“无稽之谈啊瀛儿,你究竟怎么了?”
萧瀛漆眸中倒映着东宫牌匾,视线重回到班骅芸身上,说出的话语意味莫测,“生我一世是父母,重来九次即因果因果既定,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我不再干涉你们的道。”
至今班骅芸都没明白萧瀛那时是在说什么,可他所预言之事是真的发生了,萧颂韫杀光了整个东宫,成为了大桦朝的靖德帝。
思绪纷纷间,靖德帝紧皱眉头,回道:“自然是用你牵制住了萧瀛,你是他母亲,是能牵制住他的唯一利器。”
佛前沉香倏然熄灭,班骅芸看在眼中,叹息道:“是啊,母子之间的舐犊之情。”
萧瀛生下来就没有。
靖德帝从殿中出来,黄悟忙上前禀告道:“陛下,二皇子他们到了。”
萧佑和萧轹灵在宣德殿等候良久,听到殿外太监一声禀告后躬身叩拜道:“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靖德帝坐上御座抿了口茶,锐利眼神落在萧佑身上,“你可真是朕能干的好儿子,割了地,赔了款,一样好都没落下!”
萧佑闻言胆颤起来,他吞咽了下口水,方回复道:“父皇,您不知大晄那满朝悍臣如何刁钻,便是沉诗毅都落了个败风!儿臣在场时竭力维护我大桦权益,呛得他们吹胡子瞪眼,只不过我方到底是战败方,割地赔款是题中应有之意,儿臣一番磋磨,他们也是松了口的不信不信您问皇姐!”
萧轹灵掩下眸中嘲色,道:“二弟说得是,大晄座上弄权人各个能言善辩,我方到底战败输了一筹,不说任人拿捏,也是委曲求全,二弟此程,是受了不少磋磨的。”
靖德帝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末了叹口气,道:“也罢,佑儿一路风餐露宿,瞧着黑瘦了不少,回府好好休息两天,再同你大哥三弟叙话吧,轹灵,你留下,父皇有事同你讲。”
萧佑看了萧轹灵一眼,躬身告退,萧轹灵站在阶下,问道:“父皇请讲。”
透过南窗的丝缕光线中漂浮着细小尘埃,靖德帝走到萧轹灵跟前,目光里露出些许慈爱来,轻拍了下她肩头,道:“此行和亲,轹灵受委屈了。”
萧轹灵适时垂下眸光,眼眶也红了红,柔声道:“一切为大桦,儿臣不觉得委屈。”
靖德帝吐言忧心忡忡,道:“真是朕的好女儿,可惜,朕只有你一个嫡出的公主,否则”
弦外之音明显,萧轹灵心神有些不安,抬眸看着一年未见的靖德帝,道:“父皇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事?”
靖德帝长叹一口气,由黄悟接上了话茬,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自从我朝战败之后,边疆蛮夷索塔哈便频频来犯,咱们的骑兵哪里比得上在草原上渴引狼血的索塔哈,吃了三场败仗后,他们愈发变本加厉,眼下,或许唯有和亲才能换取边疆安宁”
说罢,黄悟小心翼翼看着公主的脸色,靖德帝怒喝一声,“大胆奴才,跟公主说这些做什么!公主刚归朝不到一日,在大晄受了奇耻大辱,朕一句安慰的话还没讲,你这狗奴才便上赶着给公主心里添堵,还不快滚出去!”
黄悟连忙告罪躬身,离开宣德殿。他走后,靖德帝深刻眸光落在萧轹灵平静无波的脸上,他这个女儿的脾性向来恭敬柔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聪慧,定然明白了题中之意。
萧轹灵掩下眸底聚起的戾色,抬眸时只有舍身为国的大义,道:“父皇既遇到了难处,早该讲与女儿听便是。我是大桦朝的公主,和亲是我应有的宿命,父皇不必为此事太过忧心,待女儿去安抚好索塔哈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萧轹灵回到自己宫中时天色已黑,贴身宫女潘佩走上前,道:“沉将军传来口信,请公主务必亲自出宫见她,说是有事相询。”
萧轹灵眸光一闪,夏夜蝉鸣不休,她侧首望着轩窗外被乌云掩住的紫薇星光,指尖轻轻敲击在桌案上,节奏依旧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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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外的江定谷细雨已停,星月夜空璀璨生辉,光芒照在密林茅草屋周围把守的重兵盔甲身上,反射出肃杀的冷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