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染江天。
江州城中,望江楼上,灯火独明。桓渊凭栏而立,身后万家灯火沉于寂静,眼前唯有大江滚滚,月光在水面碎成万千流动的寒铁。秋风自江上来,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动他玄色的衣角。
一名侍从悄然登楼,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桓渊接过,看见封泥上熟悉的桓氏家徽。他挥退侍从,回到案前,就着烛火,展开了那张桑皮纸。
信是伯父桓彰亲笔。字迹刚健,力透纸背。
渊侄如晤:
洛阳一别,倏忽半载。忆今春嘉礼,汝自江州夜驰赴洛,共举兕觥,言笑犹在目前。而今春秋已易,汝坐镇西陲,功业日隆。巴郡至夏口一线,水道清晏,商旅络绎,此皆汝十年砺剑之功。江汉漕运之利,尽归彀中;巴蜀盐铁之输,悉赖调度。昔朝廷恃荆襄为血脉,今命脉实系桓氏掌中。族中耆老,莫不颔首称善。
荆州板荡,今有龙亢密书达汝:骠骑将军骁锐,当借其兵威廓清荆襄。待其功成兵钝之际,即为黄雀振翅之时,务求一举殄灭,绝其复燃之机。彼虽宗室遗珠,然手握重兵,屡立战功,更怀异志。留此隐患,必成肘腋之祸。
另,桓岳躁进,屡请督师荆州。然大将军明断千里,已令其返回彭城故地。亲弟尚不徇私,足见大将军黜陟之公。汝若竟此全功,荆州节钺非汝莫属。届时坐镇襄阳,西望秦川,则我桓氏画龙点睛,鼎之轻重可问矣。
十年磨剑,终待出鞘。望汝勿负族望。
又及,近闻谯郡故园丹桂极盛,然吾戍守洛阳,未得亲抚故枝。幸洛阳牡丹正繁,尤胜往岁。待荆州事定,可携酒来洛。汝伯母当亲调羹汤,为汝洗尘。届时与汝共倚雕栏,赏国色映日,纵论天下。
伯父彰手书
烛火跳动,映着桓渊的脸,明暗不定。
侍立一旁的樊文起默然执起陶壶,为桓渊添上新茶。
“公子治巴郡,功在千秋。巴蜀盐铁之利,江汉漕运之资,本当润泽一方,厚养民力。然今七成输于北邸,充作他图,致使此郡生息终有遗憾。若得专营十年,西陲之富岂止于此?”
沸水冲入盏中,卷起茶叶,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模糊了烛光。
“龙亢许以荆州,然观其意,非以节钺授公子,实以荆襄系桓氏。纵得荆襄,亦如巴郡,资财北流,公子徒负镇守之名,难行经略之实。”
“所尤可虑者,乃信中黄雀之喻。龙亢对大都督杀心不减。”
“大都督如今,欲待司马氏东出,西联益州,东和扬越。届时才是真正的江海贯通,舟楫万里。此乃巴蜀荆襄生民之幸,亦会为公子不世功业更添助力。龙亢画地为牢,焉知公子四海之志?”
桓渊未发一言,静静看着茶盏中蒸腾的热气。
见他如此,樊文起将声气放得愈发沉缓,言辞却直指要害:
“公子与大都督早年龃龉,但这些年来,从未将私怨凌驾于大局之上。公子前番以虚言相告,阻其返回永都,其中回护之意,文起又岂会不知?但她若执意不信,决意北返,公子届时当如何自处?”
言至此处,樊文起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公子,留人之道,无非势、理、情三字。然势可造,理可借,唯情之一字,如水下暗礁。”
“情”字出口,桓渊案上的手猛然攥紧。
“何来回护,何来情字,荒谬!我与她之间,唯有旧怨,其余不过听命行事。但我绝不许她回永都。”
永都,大将军府。
秋意已深,庭院空旷。
书房内,萧道陵刚刚送走吏部尚书魏笠。面对龙亢桓氏在朝堂内外愈发咄咄逼人,他并未直接驳斥,反而做出让步姿态。他同意启用数名桓氏子弟,却将他们悉数置于仓曹、水部等无涉军政的闲曹。作为交换,也作为对魏笠的安抚与提拔,他将魏朗由符宝郎擢为领军司马,获得军中实权。
此刻,书房内只有他一人。案上摊开着两封信。
其一来自彭城,言桓岳至今未归,或在途中耽搁。萧道陵面无表情读过,因为桓岳并未耽搁,他此刻还在大将军府中关着。但对桓氏,萧道陵只说人已上路。
另一封来自洛阳,信中称桓渊感念大将军恩义,必将倾力助大都督重整荆州,以固国本。至于荆州牧之位,不过是桓岳一人私心,家族绝无染指之意。
谎言,从头到尾都是谎言。
萧道陵靠向椅背,阖上双目,整个桓氏家族的庞大版图在脑中铺展。
龙亢桓氏,盘踞中原百年。徐、司、豫、兖四州是其核心之地,他们将中原腹地经营得如铁桶。桓氏部曲,装备精良,久经战阵,战力远在京营之上。数十年的联姻与扶植,让关东各州的刺史太守,不是出自桓氏门下,便是其姻亲故旧。更不必说,他们还垄断了中原的盐铁之利,掌控着黄河、汴水的漕运节点,帝国的财政血脉,一半都握在桓氏手中。
族长桓充,隐于幕后,老谋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