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扫了一眼席间的邵慈恩、谢济凡等人,诸人面上虽都带着笑,但眼神均颇为复杂。他们何尝不知潘盛棠真正的为人?即便在银川的眼中,潘盛棠虽和洋人打交道几十年,能干精明,熟稔葡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法语,岂是此刻特意表现出的卑微如奴的模样?自银川记事起,就从来没见过潘盛棠穿过洋服,总是一身长袍布鞋,训斥下人和低层管理者头头是道,言辞犀利,但只要一到洋人的面前,就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是维新派容闳在他的一本著作里写的,银川读过那本书,他也知道他的生父郑庭官及眼前这位假父亲,包括他自己,都在从事或即将从事这样一种近乎“卑鄙”的职业。即便有了钱,在社会上有了权势,但依旧还是抛不掉“洋奴”这顶帽子。
“我真要和他们一样吗?”他问自己。
埃德蒙发言完毕,舞会开始,黑人萨克斯手吹奏起一首欢快的舞曲,银川无心步入舞池,依旧靠在楼梯的阑干上,琢磨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云琅已从二楼下来,路过他的时候停下脚步,转身定定地看着他。银川视线被挡,眉头微蹙,目光已颇有些不耐烦。
云琅倔强地咬了咬嘴唇,说:“大表哥,你不喜欢我,对吧?”
银川点头。
“你希望我主动拒绝我们的婚事,是不是?”
他嗯了一声。
“好,那我告诉你,”云琅正色道,“我喜欢你,我要用我一辈子换你喜欢我。我会求我爹和我姑父,让我们俩尽快结婚。”
“你在跟我示威?”
“可以当我在示威,”她哽了一哽,旋即更加坚定,“我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给你了。我爹跟我说过,我们结了婚,他就会支持你做生意,我姑姑也会待你更好。你为什么不能娶我?我是为你好!”
银川冷冷一笑,转身就走,云琅见他这般冷漠无情的样儿,一颗心都凉透了,待要追上去拉他,银川将语声一提:“舅妈,表妹在这儿呢!”
云秀成的妻子听银川一喊,急忙朝这边看过来,银川抓住云琅的手腕,将她拽着走到她母亲面前,笑道:“舅妈,把表妹看好了,这些洋人的公子哥儿惯会占中国姑娘便宜的。你们好好玩,我得去父亲那边应酬了。”
云夫人笑着点头,拉着云琅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云琅满脸通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川轻轻一颔首,然后步履优雅地走到潘盛棠那边去了。
〔四〕
云秀成手中的股票全被清盘,盈利最大的猪鬃厂被潘盛棠收入囊中,这是对他的不忠实行的惩戒。和云秀成关系密切的邵慈恩也受了影响,洋行中止了和他的一部分蔗糖订单,与九江的一家糖商签了合同,邵慈恩生性圆滑,眼前的损失虽不小,但好在与洋行长远的关系并未断掉,因而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满。潘盛棠特意从潘家的资金里拿出一部分钱贴补给他,邵慈恩知潘在趁机笼络,他原贪利,能少些亏空,自然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云秀成出局,银川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知道这一次扳倒云秀成,有一大半靠的是运气。
若郑银川只是个未经风霜的纨绔子弟,面对翟小姐的温柔美丽,说不定还真会沉沦不可自拔。可一个背景干干净净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世界,对自己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不是陷阱是什么?他恰如其分地在众人眼前演了一场痴情戏,演得所有人都非常满意,但每演一天就愈觉恶心,也愈加警惕。
就连老谋深算的潘盛棠也未曾料到,翟蕙兰不光是云秀成的诱饵,也是另一个人的棋子。银川起初拿不准这女人的身份,想尽了办法试探,极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在潘家的无助与失势,做尽了一个富家阔少对情妇该做的一切。在打听翟蕙兰真正的底细时,他依靠了何仕文,也暗中告诉了谢济凡。何仕文路子有限,谢济凡的本事就比他强了许多,很快就通知银川,翟有可能和同袍会的叛徒洪泉根有瓜葛。洪的势力主要在广州,以贪财和凶残闻名。
数月前,银川在翟蕙兰耳边有意无意地提起潘盛棠在广州老宅的库房,曾存有不少银钱珠宝及前清时就攒下的古董。潘家的豪富,翟蕙兰是见识过的,头年云氏过生日,德国摄影师到潘府为其拍照,云氏着中式装扮,碧蓝点翠牡丹抹额正中一颗鸽卵大的钻石,晃得那洋人半天没眨眼睛。几个月后潘家老宅便失了火,这件事甚至惊动潘盛棠带着云氏与何仕文亲自回了一趟广州。
从那时起,对于翟蕙兰的身份,银川再无半点怀疑。
云秀成是否早就知道洪泉根的绑架计划,银川不能确定,但那日云秀成带着他和璟暄、璟宁去俄国菜馆吃饭,在大堂遇到孟老板时故意大声介绍他,便让银川不得不怀疑,云秀成很可能与洪泉根有过联络,至于牵线搭桥的人,除了翟蕙兰还会有谁?
银川并没有猜错。
潘家是洪纵的火,财物却并未丢失,洪泉根的目的是看潘盛棠的反应,潘盛棠若去了,说明潘家库房确实很重要,那么银川在翟蕙兰耳边说的事便有了可信度,这不受宠的“纨绔子”说的话是值得听的。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洪泉根要做更大的生意。
洪的计划实施得如此之顺利,云秀成估计帮了大忙,只是他没料到洪的目标并不是他们原先商议的“潘璟琛”,而是“潘璟暄”,潘盛棠的二儿子。
没错,他确实故意对翟蕙兰透露璟暄将去珠宝行取项链的行踪,他也是故意在电话里向洪泉根要的“凭据”。他不恨潘璟暄,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阻拦自己复仇的计划。
银川知道潘盛棠在绑架案发生后,很快便会知道翟蕙兰的真正后台,或许潘盛棠让自己去洪泉根手中接回璟暄,便是试探。银川紧张得连着几日都彻夜难眠。
但他挺过去了。
他确信何仕文会替自己挡下一切,这个男人对他有种近乎变态的护持,银川利用了何仕文。
何仕文对母亲的玷辱,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耻辱。
当年虽然小,但他忘不了何的无耻之态,起初何仕文还不敢太过肆意妄为,但潘盛棠对妻子长年冷落,让这可怜的母子俩在潘家没了一丝一毫的依傍,何仕文便再没有了顾忌。
何仕文对银川每好一次,银川便觉得好像亲眼再看到他凌辱母亲一次。若说自己对何究竟恨到什么程度?也不过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地步。于是看似不经意地将何与母亲的“奸情”轻描淡写地传递给了潘盛棠。要何仕文生不如死很简单,潘盛棠会好好收拾他的。
数月之间,银川艰难地完成了一场人生蜕变,谢济凡其实说得对,要有大作为,不能仅仅靠耍些刻薄的小聪明,运气好是暂时的,他知道今后的路必须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总董埃德蒙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机遇。这个熟稔中国商场规则的英国老人,早就将华商间的钩心斗角看在眼中,他总是以无懈可击的微笑示人,乐得利用这些关系、通过制衡与博弈为洋行获得利益,不过在关键时刻,他也会适时扮演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洋行一把手角色。他将汉口所有华人职员的月薪提高了一倍,这是在帮潘盛棠鼓舞士气,显示潘在洋行的威望(但这威望却是他埃德蒙赐予的),与此同时他也在许多方面削弱了潘盛棠的力量。云秀成的事情,是潘云两人的内讧,不在埃德蒙考虑之内,他所做的,是将自产桐油的代理全权放给了四川人许静之,又让一向只在广东活动的谢济凡参与到洋行在江浙一带的丝麻、发网的收购,美其名曰是让谢济凡为潘盛棠分走一些压力,岂止是压力,这也是一大笔钱!
一给一拿,埃德蒙的账算得很清。潘盛棠也很清楚,要巩固总买办的位置,守住洋行这座金山,自己必须要在现在这关键时刻做点成绩出来。
全中国开始抵制洋货,洋行的业务受到极大影响。普惠代理的许多货物都囤积在仓库里卖不出去,轮船又停运,算得上雪上加霜。在这当头,潘盛棠砍掉云秀成的势力,也砍掉了自己一只胳膊,在亲自从上海赶到汉口监督的总董面前,他如何将颓势扭转?
放权,减压,找帮手。
放权和“减压”,埃德蒙已替潘盛棠做了一些,潘要找谁做帮手呢?
对于商人来讲,不树敌,便是在找帮手。普惠四大买办云集汉口,就是要看潘盛棠的态度。巨浪袭船之时,他们要看到他们的总买办,愿意用他的一双大手紧握住牵引风帆的缆绳。不论是什么货物,不论牵扯到哪一个买办的商行,潘盛棠都要与之同心同德,共渡难关。这是他的责任。
那么,属于他郑银川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因为此时潘盛棠身边,只剩下他一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