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银川回头,让云升将他手中空酒杯换下,重新递上一杯。
“佟春江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听说已经安全回到汉口。”云升凑近了些,把语声压了压,“洪泉根死了。”
灯火在银川的眼中闪动了一下:“虽然这是同袍会清理门户,还能小赚一笔钱,不过我总是欠了佟爷的人情。”
“大少爷,听说您走之前要和表小姐订婚?”
银川修眉一挑:“谁说的?我舅舅?”
云升转身朝一个地方瞟了瞟:“表小姐刚跟我探信儿来着,问你病好了没,新衣服有没有做好。”
银川的眼睛一直盯着潘盛棠,巧的是,潘盛棠也恰恰往他站立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交汇的一霎,银川的心微微一凛。
女人,又是女人。翟蕙兰是一个,云琅又是一个。随便什么女人,高贵的,下贱的,全是你潘盛棠用来谋取利益控制他人的筹码。
他转身对云升说:“你叫云表妹去二楼的休息室,我有话对她说。”
云琅微提裙角,在二楼转角处的镜子前略停了停,镜中的少女有着明净白皙的皮肤,俏丽的鼻翼,细长秀美的眼睛和善温柔……她做出蹙眉神思的表情,想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女人,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扬起嘴角,露出娇俏动人的笑,笑意蔓延开来,红晕弥漫双颊。
灯光缓缓流淌,她吸了口气,轻轻推开休息室的门。
银川坐在窗前,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银色烟盒,窗外树影撩动室内光影,映得他脸色温润,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静静地瞧着她。
“表哥。”她轻声道,双颊微红,“好些了吗?还咳嗽吗?”
他轻声说:“没有用的。”
云琅愕然地看着他。
“你的关心和你的垂爱,都在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放弃吧。”
云琅眼圈儿红了:“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你也听说我们要订婚的消息了,是吧?”他说,目光坦然。
她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向对她温和,些许时候也透露过几分亲热,平日亲朋间开玩笑,也常说他俩算得上门当户对才貌相当,可做亲上加亲的佳偶,她也自小就一心爱慕着他,但从未如此刻这般,在他的神情和言语中察觉出如此之深的隔膜与戒备。
脖子上戴着的一串珍珠长链轻轻触在她手背上,如冷雨冰凉,她紧张地伸出手指将珠串勾住,一颗心也在往下坠落,她害怕他要说出令她失望的话。
银川郑重地站起来:“我们虽是名义上的表亲,但你对我并不了解。今日不妨说说我的情况。你应该知道,我母亲在世时我父亲长年在外,在汉口娶了侧室,我母亲死了以后才扶的正,这位侧室就是你的姑姑,我现在这个母亲。”
云琅点点头。
“父亲和我母亲之间聚少离多,她过着很孤单的日子。云表妹,倘若我们成婚,你可能会比我母亲更可怜。我父亲好歹对她有份情,而我对你,或许连兄妹之情也没有。”
云琅强忍着泪,双肩开始颤抖。
“大家都想撮合我们俩,父亲说要我走之前和你订婚,”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如果我愿意,也许大家都会高兴。可云表妹,我不愿害你。辜负你一片心了,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和我结婚就是害了我?”她无比难过,“凭什么就这么笃定?”
“我在这家里是做不得主的,要不是因为我二弟受了伤,这几天洋行的事我根本上不了手。我原是最没出息的人,大人们怎么安排,就得怎么依。你向来得长辈们宠爱,若开口拒绝这门婚事,我舅舅这般疼爱你,定不会舍得让你受委屈,还请云表妹主动说个不情愿,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为难了。”
他说这么多,云琅起先还抱一丝幻想,一是怜这表哥从小没母亲没亲眷可依傍,不愿和自己成婚,说不定是自卑的缘故,听到后来,才确认了他十足十的拒绝之意,不由得万分想不通。
银川柔声道:“你是个好姑娘,以后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疼你的人。”
云琅手一颤,珠链被她拽断,珍珠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她茫然看着地板,愣了好一会儿,方蹲下去捡,一面捡一面无声地哭。
银川看着她:“早些跟你说是为你好。以后你自然会明白。”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云琅原本捡了几颗珠子在手里,见他离去,她忽地转身,将珠子用力摔过去,放声哭道:“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我不信!潘璟琛,告诉你,我不信你会不喜欢我!”
银川缓缓下楼,楼下大戏唱罢,他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听埃德蒙站在台上向宾客们讲述普惠洋行的历史。潘家在前清时曾是十三行行商中的翘楚,十三行被毁,清朝也在不久后覆灭,和中国往来的外国洋行越来越多,但一些老洋行还是很认前清十三行这个牌子,“普惠”正是潘家商行的名字,就此被沿用到这家英资洋行的中文名上。
“我们与潘家的渊源不仅在于这个名字,”埃德蒙道,“早在一百年前,我们的先辈就曾和潘先生的先祖合作。我要说明的是,那时候我们洋行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商行,而潘家的生意已经做到了瑞典和西班牙。”
潘盛棠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潘家的茶叶甚至远销到瑞典,是欧洲人抢着买的好东西,”埃德蒙执着酒杯,似沉浸在悠远的历史之中,“有一次我们的大班从潘家普惠行订了一船的茶叶,行至马六甲触礁,有一半被毁了,按理说这损失该由我们自己承担,但我们财疏力薄,不得已在停航期间,厚着脸皮给普惠行的潘老板,也就是如今潘先生的先祖潘振官先生写了一封信,说了下难处,又斗胆询问是否能换货。潘振官先生没有多言,修书一封说他不在意眼前的利益,注重的是和每一个合作者长远的友谊,很快就运了新的茶叶过去,从此,我们与潘家一直没有断了合作,一百年来行销欧洲的所有茶叶和丝绸全由潘家采购的,洋行在建立了坚实的基础之后,更将中文名字定名为‘普惠’。来,让我们为这缘分,为这经久不断的情谊,为我们中英两国的友情,干杯!”
众人举杯,一些初次听闻的客人都向潘盛棠致以敬意。盛棠诚惶诚恐站起,按照中国礼节,双手别扭地捧着红酒杯,微微一躬身,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这老土的姿势,却显得他敦厚之至,很值得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