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下来,落到天禄的眼睛里,一片红色。血先是从大脑袋的鼻子里涌出来,然后从他的眼睛一滴滴渗出来,滑下来。大脑袋歪着倒了下去。
“铁大哥!”天禄喊,“好运气”已松了手,让天禄得以脱身,爬过去将大脑袋扶着。
“铁大哥!你没事吧!”
大脑袋有气无力地道:“我老祖宗从龙入关打过天下的,真真儿的巴图鲁,这一两下,没事!”
方脸狱卒其实知道自己这一下手重,赶紧走开了,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饭碗,跑过来将两个东倒西歪的人扶进牢房,大脑袋靠着墙坐着喘粗气,几次抬手想擦鼻血,手却抬不起来,天禄难过到极点,将棉衣脱下卷了两卷,让大脑袋躺下枕着,又将汗衫子撕了一个角,给他擦血。
大脑袋闭着眼道:“……好歹我是不用大正月里出去了。”
“先别说话,躺着歇一会儿。看守说去叫大夫了。”
过了一会儿,大脑袋的呼吸越来越重,额头变得滚烫,出气儿多吸气儿少,胸腔**,浑身开始发颤。
“怕是不好了。”
“肯定没救儿了!”
“瞧脸色都变了。”
围观者悄悄议论。
天禄忽然大声道:“铁大哥,我开的饭铺叫‘牛肉刘’,我有两个伙计,是父子俩,当爹的是做馅饼的好手,儿子能把面抻得头发丝儿那么细。那天您问我拿手菜是什么,我是靠酱牛肉才发的家!酱牛肉做得不错!”
大脑袋的脚**了一下,问了句:“使的牛……哪一块儿?”
“前腿腱子和腰窝子上的使得多,多年老卤合着三伏老酱来熬。”
大脑袋过了好一会儿,说:“嗯……听着行。”
天禄说:“等咱们都出去了,您得尝尝我的酱牛肉!”
“那……可得说定了。”
“说定了!”
大脑袋睁开眼睛,眼白都是红的,他笑了笑:“上午打算跟你说的……你一提……酱牛肉……我想起来了。炖牛肉和拐筋儿的……汁儿,注一点儿到羊肉饺子……馅儿里……好吃啊!”
说罢,脑袋一偏,死了。
大夫没来。来的是义地收尸的,推着一辆木板车,上面插个破木牌,用黑笔画了四个字:普渡慈航。
晚上开饭,推来一桶大馒头,每人一个。
天禄拿着馒头,雪白的馒头直有两个拳头大,掰开来,热乎乎香喷喷,他放了一口到嘴里。
“这是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馒头。”
天禄想起了大脑袋的话,可大脑袋再也吃不到这馒头了。
天禄蹲下来,摸摸脸,满脸的胡子,哪会不变呢,他真变成一个囚犯的样儿了。
四天后,天禄娘终还是想办法来探了监。这么些日子,跟打昏的兔子一样四处乱窜着求人帮忙,连菜市口的水霸、右安门的粪帮都去求过,总算见到儿子,总算人还活着,不过眼前儿子这狼狈样儿,也着实将她震住了。翠喜一直是跟着她的,自瞅到天禄第一眼,她那双大眼睛里就全是泪,可天禄一眼都没瞧她。
天禄娘小声道:“还有点儿。”
天禄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是大脑袋的殃书,他递给母亲:“这个大哥为了救我被人抡死了,我欠了他一条命,没法还,他没有亲人,您回家后拿着这张条到湾子的义地,请人给他做场法事,立个碑吧。他是旗人,有什么讲究,您去问问那小姐。”
天禄娘应了,接过纸条,颤声道:“儿子,你受苦了。”
天禄摇头:“妈,您得保重身子,等我出来,咱还可以从头再来,再过回好日子去。”
天禄娘点头,将泪眼盈盈的翠喜拉过来,对天禄道:“这孩子一直跟着我,她惦记着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你们快说说话吧。”
天禄仍是不看翠喜:“以后你别来了。”
翠喜愣住:“天禄哥……”
天禄说:“现在饭铺没了,翠喜,咱家没你什么事儿了。好好跟着你哥,该干吗干吗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却偏着脸看着站在一旁的母亲,眼中有泪光一闪:“妈,儿子对不住您了。”
天禄娘很清楚,儿子是不愿耽误翠喜,才故意说这狠心话,补上后头这句,也无非是因为翠喜若真撂开了他,母亲在这万难之际,也就没了能搭把手的贴心人。她心如刀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身子骨很硬,你别担心,把自个儿顾好了,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妈等你出来。”
拍了拍翠喜的肩膀,说:“孩子,咱们走。”
翠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天禄,眼中的泪却没了,嘴唇儿翕动了一下,挤出一丝甜甜的笑:“我刚才进来见着天禄哥,就忘了该说什么,现在要走了才想起来。也没啥,就跟大娘说得差不多,你一定要好好的!以前你说过要带我去趟东安市场,还有隆福寺,别忘了呀,我在这北平走动最远的地方,还没过中华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