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大娘,”翠喜给她掖了掖被子,“您再睡会儿,我坐坐,一会儿就走。”
“上哪儿去啊?”
“去前门卖枕头,铺子里拿了货,上火车站卖,能挣一点儿钱。”
天禄娘坐起来:“那儿乱着呢!你不怕被人欺负?”
翠喜摇摇头:“在哪儿不被人欺负,再说我也不怕,谁打我我就打谁,谁骂我,我就骂谁!”
“傻丫头!你才多大点儿,别去硬碰硬,打不过就跑,骂不过也跑,知道不?别吃亏!”
翠喜眼中泪光一闪:“可您……不也是硬碰硬吗?连房子都被烧了。”
“我那是没辙!被逼的。走,大娘给你做点儿吃的去。”
翠喜摁住她的手,微笑道:“您瞧桌上。”
天禄娘一看,两碗粥还冒着热气儿,旁边是两个窝头。
“你哪儿弄的?”
“天还黑着我就悄悄来了,”翠喜嘻嘻一笑,像个孩子,“厨房塌了,不过灶还好使呢。我带了点儿糙米来,窝头是我从我哥那儿拿的,咱们一人一个,好吗?”
“你这孩子!没法说你!”
两人喝粥吃窝头,翠喜漫不经心道:“大娘,您一会儿先别出门,有裱糊匠来,把窗户给您重新糊了,老这样敞着不行。门也换换,我托金四爷找了木匠,应该今天也来。”
“大娘现在没钱啊!你别瞎胡闹。”
“我把钱给了。”
天禄娘急了:“你这小丫头哪里弄的钱?我告诉你,千万别去借高利贷,会要你命的!”
翠喜低下头:“我把天禄哥给我的钗子当了。现在拿它没有用,不如换点儿钱救急。大娘,只要人在就好,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了。”
将粥喝完,窝头几口嚼了,擦擦嘴:“我走啦!您保重!抽空再来看您。”
翠喜没告诉她,两天前,她和哥哥大闹了一场。
她卖完枕头回家,看到嫂子坐在炕沿,拿块脏抹布擦着一个崭新的粉彩花瓶,大毛二毛两个小姑娘挤在旁边看,不时伸小手摸一摸,也不知这破屋子要那样漂亮的花瓶做什么。奶奶在给二毛的裤子缝补丁,抬头对翠喜笑道:“孙女,今天有肉吃呢。”
翠喜早就闻到香了,桌上放着一包酱肘子。
“我哥回来啦?今天还挺早。”翠喜坐到炕上,将二毛抱到腿上坐着,“这花瓶是嫂子买的?哥呢?”
嫂子说,犹豫了一下,微笑道:“花瓶是姚大婶拿来的,还给了你哥二十现洋。”
翠喜装着听不懂:“哦,想不到我哥还会放债啊,姚婶是来还钱的哈?”
嫂子看着瓶上绘的牡丹花:“说是温家的心意。还说请咱们一家人吃饭,就在星期天。你哥应了。”
翠喜笑着伸手:“这瓶子倒是好看,我瞧瞧。”
嫂子把花瓶递给她,翠喜哐地就扔地上了,一声脆响。
二毛晃晃小腿,拍手道:“放炮仗!”翠喜将她放到炕上坐好,站起来,浑身发颤。
贵成拎着酒瓶子跑进来,见地上狼藉,呆了一呆,没说话,翠喜指着他骂:“吴贵成,狗吃了你良心,为二十块钱你敢卖你亲妹妹?×你奶奶的我就!”她实在是气急了,也想不出什么粗话来,便借用了草奶奶惯说的那一句。
贵成面红耳赤,翻了半天白眼,硬是摁住了脾气,没回嘴。奶奶在一旁笑嘻嘻听着,但听到翠喜骂的最后一句,笑容一收,哇地哭了。
翠喜知道自己骂错了话,羞怒交加,泪水也夺眶而出,贵成将酒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才大声道:“我卖你?跟你说,吴翠喜,你出去打听,这一片哪家没有卖儿卖女过?一个黄毛丫头,一百块钱彩礼就能打发出去,嫁个粗汉子揍死你!我要卖你早卖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翠喜哭道:“那你干吗要收那老王八蛋的钱?”
“不收行吗?你自己想!人家让姚婶放了话,我要敢削他面子,他就让我拉不了骆驼!吴翠喜,你如果真还是我亲妹妹,就得替咱们家想一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一家老小怎么办?我吴贵成在北平干的是下三烂的营生,可你们现在就是靠我这下三烂养活,就离不开这下三烂的事儿!你说我怎么办?还想让人再来把这狗窝也给一把火烧了吗?你以为你天天去打零工,卖几个破枕头,咱家就能熬过去?做梦吧你!咱们谁都躲不过!”
贵成媳妇忍不住抽泣起来,贵成将桌下凳子踢出来,喘着粗气坐下,眼圈也是一红。大毛二毛吓得不敢出声,牵着翠喜的衣角:“姑姑,别哭。”见母亲也哭了起来,又过去安慰母亲。翠喜给奶奶擦了擦泪,见嫂子大着肚子默默饮泣的样儿,不由得万般难过。
“躲不过就要认了吗?”翠喜抽噎着道,“哥,你知道那就是个流氓混账,我要跟了他就是死路一条啊。”
贵成道:“除了先应付着,没别的招儿。”
翠喜当晚又是一宿睡不着。第二天抓早儿,去当铺将天禄给她的簪子当了,让金四爷帮忙给天禄家找了裱糊匠和木匠,给了工钱,剩下的钱包起来,悄悄给哥哥留下,奶奶她带不走,没法照顾老人家,还好哥哥是孝顺的。所有事安排完,这才去看望了天禄娘。
贵成瞅着他,眼珠子发红:“您找我要人,我还想问您要人呢。我妹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