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怕你心思不定,又要回韩家潭来照顾我。我啊,一个人也挺好的,冯妈在的时候虽说有人做伴,就是唠叨不停,吵得慌,我陪人说了一辈子话,难得清静了。倒是你,挺让我惦记,连翘,我瞧那邱师傅人很不错,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连翘黯然道:“我跟邱师傅……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他对你是什么心思,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怎么,你们闹别扭了?”绮湘微笑道,“跟我说怎么回事,对付男人,我有的是招儿。”
连翘声音一哑:“我跟他之间有道坎儿,他过不去,只怕我也过不去,这道坎儿没过去,我俩就没戏。”
绮湘端着茶碗正要喝茶,听她这么说,动作顿住了。
两家人的恩恩怨怨,于连翘,只是父亲口中的往事零星。
立云的父亲邱茂春和连翘的父亲梁子曾经情同骨肉,在年少的岁月,一同挺过最艰难的学艺时光,一同以南匠的身份进入宫廷造办处,成为拿饷银的御用匠役。
梁子张扬,直言直语,不似茂春沉默而谨慎,在作坊里,两人的技艺不相伯仲,茂春一度曾为领班匠人,梁子是其副手,二人一静一动,是极好的搭档。从做活计来看,茂春本分细致,手艺精湛,从不出差错,梁子则心思灵巧,是个多面手,屡有脱出范式的新颖之作。按内务府法令,匠役是不允许私作活计的,为此茂春和梁子屡屡发生争执,好在梁子先绘画样,再用简单材料稍作打样,呈予司库及首领太监,得其肯定后再做实物。彼时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庚子之乱平息没几年,清室宣布预备立宪,厘定中央官制,宫廷内外都在求新求变,所以梁子虽行事大胆,却幸运地得到了内务府管理者的宽谅。重阳节,造办处为老太后及宫中女眷做各式头花,正值茂春患了眼病告假回家养病,梁子挑起大梁,用一匣戴花获得了老太后的青睐,得赏了钱粮,被提拔进位于隆宗门西面慈宁宫的作坊,成为“花儿作”的领衔匠人。
对于出身卑贱的匠役来说,这是一项殊荣。隆宗门距离养心殿最近,紧靠皇帝居所,地处宫廷要害之处,这些位于慈宁宫的作坊,统称为慈宁宫群房,与常规的内务府匠作处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只承制帝王所需之物,级别高于他处作坊。梁子这一去,惹来众多匠役眼红,有人不免多嘴,说梁子趁茂春养病抢其风头,不是忠厚之举。茂春回来后,对其亦渐生嫌隙,两人的关系慢慢疏远了。茂春默默发力,以其擅长的累丝錾刻手艺,被选入白虎殿的作坊,同属养心殿造办处。
老太后七十寿辰到了,按惯例还是得恭庆一番。为了迎接寿诞,三织造早就开始准备各式新衣。宫里这边呢,各大殿加紧修缮装饰,各匠作也都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也是,该有件喜庆的事儿了,尽管自上而下都知这不过是粉饰太平一番罢了,到了造办处这里,却仍不能敷衍了事。甭管大活儿小活儿,干不好,说得严重点就是掉脑袋的活儿。再巧夺天工的活计,看多了,主子也不觉得稀奇可贵,更何况彼时国库空空,虽仍要硬着头皮大操大办,工料不足却是事实,要讨得主子欢心,造办处真得操碎了心。
隆宗门与白虎殿的两拨匠人,专门负责做太后的头饰。库里倒是有一些金簪,可将它们熔了打造成其他物件,所需其他工料,也可从库存中支取。按往常规矩,上头会分配一些样簪下来,给个明确的交代,但这一次并没有样簪,只传来三字谕旨:第一香。
原来管理造办处的王爷请老太后过目寿诞所需物件的画样,到头花儿配饰这一项,让老太后给个点子,其实也就是借机讨老人家高兴。太后道:“说到四时皆有花开,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倒不太容易单拎出来一种,说它是最香的,若每朵花儿都长了颗人的心,只怕也忍不住要比一比。这次就让匠师们来比比手艺吧,图个乐子。”便提笔写了“第一香”三个字,又道,“不是让他们开香料铺子,谁要真拿比起香气来,那可就是呆子了。做的玩意儿形神兼备即可,也别依着那些旧的样式,谁做的头花儿最切中题意,谁就有赏。”
匠师接到这样的活儿,怕是历朝以来少有。若以花为题做成头饰,单靠形与神,怎能做出花的香气来呢?何况是“第一香”。领头的两个工匠,就是梁子和茂春,这一次,他们成了彼此的对手,最终也决出了个胜负。
“一定是梁师傅赢了,让那邱师傅伤了心,所以你们两家人就有了芥蒂。”绮湘听到这里,恍然道。
连翘苦笑:“胜负其实难说,用我爹的话来讲,谁做得好谁做得不好,全凭主子心情来定。皇家匠人,谁的手艺会不好呢?给老太后定的时候,司库呈上的是样簪,邱叔叔做的是金累丝点翠嵌珠石四季花,金丝拉得比头发丝儿还细,每朵花瓣尽其形状,被风吹皱的,含着露水的,刚打开花苞的,开得正当好的,都做出来了,兰花、牡丹、桃花、杏花、秋天的**等,一共九朵攒在了一起,的确是巧夺天工,也的确形神兼备。我爹做的,相比起来倒并不太过贵重,论材质,金银珠石用得极少,除了象牙用了一些,主材只是极普通的绫绢、通草、羽毛和绒线。”
连翘道:“主花是太平花和白兰花。太平花是仲春开的花,京城里随处可见,白兰花是南方初夏的香花儿,我爹听造办处的官员说过,老太后最喜欢白兰,闺名中也有个兰字。邱叔叔想的是帝王之家,太后要的定是富丽高贵,体面大气,所以将头花儿往最有排场的路数去做,而我爹却想老太后也不过是个平常老太太,当年做闺女的时候喜欢什么,现在应该也差不离,所以先决定要做白兰花,可太后的地位又和寻常老太太不一样,她最大的心愿会是什么呢?我爹想,老百姓的心愿是什么,也许太后的心愿就是什么吧,那就再做几朵太平花吧。这也是我爹的心愿。将心比心,用在哪里都一样。”
绮湘点头道:“太平花开得热闹,虽然不太香,但寓意好,白兰花却是极香极清的花儿,我从小就喜爱,只怕没有姑娘会不爱白兰花吧,现在一想起白兰花的香气,真的就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可是你爹即便把头花儿做得再像真花儿,却哪里能做出香气来呢?”
连翘默了默,从身边的竹篮里拿出一个匣子,放到绮湘面前。匣子颜色暗淡,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在表面錾刻了一个“梁”字,是抽拉式的,绮湘将指甲嵌入缝隙,轻轻往外一拉,便将小屉拉出来,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枚头花儿,白如雪的太平花,花瓣上停留着一只碧蓝的点翠蝴蝶,触须是银丝做的,朝向旁边的两朵白兰,似动非动,像是不敢动,不忍动,又想要飞去采花。白兰有一朵尚未开放,花瓣紧紧包裹着,花身到花尖隐隐透着一丝青绿,另外一朵已经完全绽放,花瓣裂成细长的四片,纹理清晰,有一片的边缘染了一点点的赭色,表示花朵已开放了一些时日。白兰的另一侧,是一簇紫色丁香,细金丝穿过花杆,一头从花间穿出,系着金累丝游蜂两只,均不过小指头大小,正是敛翅将飞而未飞之时,而它们的身子也是朝向那两朵白兰。簪柄上系着黄签子,写着“真色生香”四字。
绮湘叹道:“要单只看花儿,说它香还是牵强,但有了这粉蝶儿和蜜蜂,一看便能‘闻’香了,真色生香,说得真好,原来这白兰花就是第一香啊。”
连翘道:“这就是当年那支样簪,老太后将它赏给了我爹,之后按这簪做的那些簪子,做白兰使的是象牙,不像这一朵,用的是寻常的菩提根。”
绮湘忍俊不禁:“也就只有你爹的胆子才那么大,用菩提根来打样!?”
“那时库里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材料了,只是赶着太后寿辰,各处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贵重的金银宝石几乎都分给了邱叔叔他们那边,所以他们用料很放得开,我爹就节俭许多,精打细算,看起来形状大,分量却很轻,做白兰是不得已才用的菩提根,倘若样簪也用了象牙,只怕老太后也不一定会将它赏给我爹那样的匠人。‘真色生香’是太后赐的字。”
“给了二十两银子,够一家人用大半年了,大多工匠的工钱都还领不着呢,我爹一下子就拿了这许多,上头还选了两个小苏拉给他当徒弟,隆宗门的匠人每个人也都赏了好饭吃。”
“所以那邱师傅就跟你爹更生分了吧。”
连翘黯然道:“邱叔叔运气很不好。他的样簪是累丝为主的物件,平填堆垒,很耗时日,可呈上去,上头没下旨就不敢依样配做,便只能等着,一等三天,等来谕旨说不必另行配做了,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谕旨,说工匠邱茂春滑懒怠慢,有违圣意,罚三个月薪俸,杖责二十大板。那二十大板,差点把邱叔叔的命都给打没了。这责罚真来得毫无缘由,只听说老太后因邱叔叔的金簪子十分生气,可究竟为什么生气,大家都不知道。邱叔叔做人做事都兢兢业业,说他滑懒,他是到死都不服的。其他人被这件事吓到,人人自危,对我父亲忌恨起来,想着他在这当头反而得了赏赐,一定是使了坏坑了邱叔叔,这种坑害同行的事儿,是最遭人恨的。我父亲性子傲,不屑于辩驳,没过两年作坊散了摊子,大家都出了宫去,他更是跟谁都没再来往。可惜邱叔叔到死都没和他消解这误会。”
绮湘愣了半晌,道:“可现在这小邱师傅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啊,哪里看得出你们两家有过节。”
连翘道:“按理,邱师傅是我的恩人,但我总拗不过自己的性子,总说些没分寸的冒失话得罪他,您说我是不是傻?”
绮湘微笑道:“女孩子耍点儿小性子无妨,只要你们俩对彼此真的有情义,这都不是事儿。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只记住,凡事做低伏小,柔顺一些,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连翘陪绮湘坐了会儿,去打了满满一缸水,又把屋子打扫了一下,便告辞,绮湘道:“我陪你走几步。”
连翘犹豫了一下,想到绮湘那双小脚,连站都站不稳的。
绮湘立起来,移步去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却是根拐杖,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我走不了路?没事的,有它。”
连翘哈了口气出来,微笑道:“这就好啦。”
她看到的绮湘年轻时的样子,是在那些旧相片上,敛容静坐或独立的少女。花如雪,人如月,纤纤小脚尤为醒目,靴弯子上绣着绿色兰花,花枝蜷曲缠绕,脚腕上挂着珍珠藕霞,更有月色的光润,而那双脚,多少人给它们写过诗谱过曲,于男人是痴情销魂,于女人是残缺痛楚,若是靠那双金莲站立,是站不稳的,相片上,凡是绮湘站立的时候,都手执一把黑色雨伞支撑,那是最时新的样式,红颜鼎盛,就靠那把伞撑起来。
可现在,雨伞变成了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拐杖,两鬓已有白发的绮湘,脸上也有了青春时不太常见的舒展。
连翘道:“五牌楼还在这儿哪。”
绮湘笑道:“你信不信,指不定哪天就被拆了。这世间的事,总是翻来覆去不新鲜。”
两人说说笑笑,又走了几步,火车站附近人多了起来,乞丐簇拥着要饭,小摊小贩扯着嗓子吆喝,绮湘见拐角处一摆摊老者,瘦骨伶仃,破烂的幌子随风招摇,“吉凶先卜”旁,又有“代写家信”四字,心念一动,想起江南老家尚有一个姨妈,不知是否仍健在,姨妈的孩子此刻也应该是壮年人了,便要让老者给自己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