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奇道:“吴先生又不是不识字,干吗不自个儿写?”
绮湘笑道:“我从小都不能写家信,一写就哭,写不下去的。现在老了,也一样。”
连翘恍然,道:“其实您现在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怎么不回家和亲人相聚呢?”
绮湘道:“家?我的家就在北京城,我可哪儿也不想去。”
便走到老者那边,说了意愿,老者应了,两手一搓,又在眼睛上抹了抹,醒了醒神,急忙研墨,想来是干坐了许久,终于来了个生意,动作格外麻利,问绮湘家乡地址,亲人名姓,绮湘一一作答。老者忽然顿住,放下笔,将她仔细打量,瞪着眼睛大声道:“你是……你是吴姑娘?!”
绮湘惊了惊,端详老者,呀了一声道:“徐大人!”
老人一张脸通红,声音都抖了,站了起来,躬了躬身,只道:“哎呀,惭愧啊,真是惭愧啊。”
当年在京的清廷大员,绮湘几乎都认得,这徐大人是直隶总督座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当年也是英俊威武,没想到今日在这儿遇到,神气全无,和个要饭的糟老头没什么区别了,可见人生这大轮子,经其碾过,谁都一样。
连翘微笑道:“那不妨碍您叙旧了。”便要走,绮湘又伸手将她拉住:“徐大……徐先生懂易理和玄学,要不你让他帮你算算?”说着从衣兜里拿出钱,交给那徐先生,连翘眼尖,见是大银四角,能买四斤好猪羊肉或四十个大油鸡蛋了,便知绮湘是想找借口接济那落魄官员,本来她是不愿意算命的,当下也就不便拒绝,道:“请先生帮我算算。”
老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问了连翘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算了算,点点头,说:“人活一世变数极大,姑娘年纪太轻,心性又果敢刚强,我断言你将来如何,一来未必准,二来你未必听得进去。”
说到这儿,绮湘和连翘都笑了,绮湘道:“你说她心性刚强,听不进去,这倒是说准了。”
老人道:“不如让姑娘给个字,我就随句话罢了。”
连翘想了想,道:“北平的‘北’。”
老人沉吟片刻,抬笔写了个北字,又多添了几个。
绮湘和连翘看去,写的是:
“西风紧,北雁南飞。”
此时却吹着东南风。谨王府东敞轩的那株凤丹白长出十数个花苞,个个儿饱满结实,向阳的几朵,花瓣都有点张开了,一层层重重叠叠,白得欺霜赛雪,没过几日就接二连三地开放,白牡丹花大如碗,仙骨珊珊。
谨亲王从天津回来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时间去赏花。他忙着听戏,会客,外出,一心要和他套近乎的日本人池田消息甚为灵通,也常常往王府跑,玉田对他越来越客气,留池田喝喝茶,聊聊天,还一起去庆云楼吃过饭。玉田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池田在经过多日观察后得出结论,这末代王爷并没有外面相传的那般桀骜孤僻。他们最常去琉璃厂,偶尔也去日本人在北平开的古董铺,交流那些东西洋的古物,武士的名刀、盔甲,织物和数不清的书法绘画,天气好,也会去中山公园喝茶,“来今雨轩”门前摆出了最美的芍药和牡丹,地上凋落的海棠花故意不扫,点心和清茶也有了应时的新样,池田对王爷说,他爱这样的雅舍,说杜子美诗中小序言:“秋来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来今雨轩”之名正是由此化出。
玉田道:“芹斋先生真是性情中人。”
池田几乎以为自己将要成为谨王府永远的座上宾,直到一天,谨王爷坦言:“我和芹斋先生就像泾水和渭水,是很难混到一块儿的,要是时机一变,指不定就是敌人了。”
池田不自觉地攥了攥手中把玩的玉佩。
玉田瞥了一眼,微笑道:“中国人自古就认为美玉包涵万有,温润有德,仁、义、智、勇、洁,五德也。不张扬不显摆,恰如君子抱璞自爱,出门不佩玉,无异于小人。芹斋先生这块玉佩,想来是铭心之物,可恕我直言,玉或许是真的,可玉佩,却是仿的。”
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且绝不仅仅是手上这块古玉。
“王爷说玉佩是仿的,有什么依据呢?”
“廊坊头条悦昌首饰行的大掌柜赵柏涛,芹斋先生听过吧?”
“不止听过,鄙人见过赵老先生,他确实是鉴赏古玩和珠宝的高人。”
玉田道:“一会儿他来,让他给你说道说道。不过现在呢,我跟芹斋先生说些别的事。”
“您请说。”
“听说你们日本军部最近对我的宅子很感兴趣,你是替他们出面来游说我的吧?”
池田失笑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对政治可不感兴趣。”
玉田嗯了一声:“那就好,我呀,当年也是被政治搞得伤了心,丢了脸,那种东西,还是不碰最好。还有件事,前阵子,西单牌楼凤翔纸铺收了些来头不明的旧纸,据说放在彰仪门的一家货栈,您猜有多少?整整三十间屋子,五个院儿,全堆满了,有买主去买,您猜买来做什么?拿去西山化成纸浆!亏得那纸铺没有砂锅捣蒜,做一锤的买卖,这事儿被琉璃厂古玩行的一个老经理得知,辗转找人跟我说了,原来那些纸是宫里内阁大库里流出来的,纸是寻常的高丽纸,也就好在拉不断,有韧性,不值几个钱,可上头印的东西贵重多了,那是清廷内阁的档案,原本是被现在这政府用来放到档案馆的,要不是教育部财政短了钱,开不出官员工钱,也不会将这些档案卖给纸铺,弄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我后来牵线搭桥,找了些旧交,以前的学部参事与一些遗老,凑了点儿钱,把那些档案又给买走了。唉,不管它们将来去向如何,至少比化成纸浆要好些。”
玉田淡淡地盯着他,细长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芹斋先生应该认识这些废纸的买主吧?”
池田眉骨高,眉心凸出,这个时候他整张脸皮都绷紧了,加之毫无血色,双目圆瞪,额头间青筋跳动,要刺破那青白的皮肤,倒像是眉骨多长了一截出来。
隐隐的一声响,温润的石头似在掌心发出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