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哈哈一笑:“您认识!”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簪子,立云一下子认出来,正是自己当年做的那支蜂蝶捧寿点翠双耳双足钗,翠色如新,只是钗柄有些氧化变黑了,点翠蝴蝶的右边翅膀脱了翠。
他接过,心里已经明白了新媳妇是谁了,不禁很为天禄高兴。天禄走到外头去,拉了一个人进来,乌黑的辫子,圆圆的眼睛,微黑的俏丽脸蛋儿带着机灵的笑意。
“邱师傅!”翠喜向立云行了个礼。
立云还记得这个姑娘,多年不见,她从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居家过日子,既要好看,也要有用处,我好好给你们做!这钗子得多放两天,我给你们补补!”立云说。
他将最美好的祝愿送给了眼前这对新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重聚,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金戒指一对,男戒是素活儿,简单,包金戒指,女戒是对折的桃心,中间是一个石榴,尚带着枝叶,叶脉清晰,果实纹理细腻圆润,他錾得十分用心。剩下几钱的银子,用来打了一支双尖簪,也是精雕细作,亲自上手,这小簪子仅有四寸不到的长度,比少女的小指还要纤细,簪头按旧日形制,做的葫芦,錾刻的时候故意将葫芦身上的褶子做得随意,不囿于形制,再没了法式,完全任性发挥,所以这两个葫芦头倒像是小包子一样俏皮。簪身一边是一朵牡丹,每片花瓣均錾刻比发丝还纤细的纹路,舒展如生,另一边则是一朵盛开的兰花,那蹁跹自在之态,就像在随风起舞,花纹之下,刺成细密的连珠网纹做底子,整个簪子没使用一个模具,从整银块上锤炼錾刻而成,方寸间的天地,是精魂在手,变化多端。
最后是修补那支点翠钗子,他去翠羽作坊找了相同颜色的软翠,堪称完美的翠羽,用了小半天工夫,修剪,刮拭,重新铺上钗子,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暮色和曙色有时是相近的,春风和秋风的味儿,也偶尔会有些相似的,比如在雨后,又或者在雨前,有点湿气儿,很快就会被劲烈的风吹走,但湿润的气息还会留一会儿,阳光一暖,风一吹,闻到风里的味儿。立云每当这样的时候,便会想起那个为师为友的美丽姑娘。他们早已失去了联络,他不知道她在何方。
柜上的玻璃箱子里,放着她送的那枚“第一香”花簪,九如说:“不如放柜上吧,它意义太重大了,这是梁家的传家宝啊。悦昌……对不住梁家人。”
每次只要悦昌来客人,都忍不住在花簪旁边流连,啧啧称赞,赞那天工巧夺。可这枚簪子,悦昌是不会出售的。
立云仍旧为连翘可惜,梁家这么好的手艺,她就真忍心丢了吗?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曾说,他起初对她很好。立云总是冥思苦想,也觉不出自己究竟好在哪里,也许是些微不足道的事,可她竟记得那般清楚,淡如水的情分,于她是这般珍重。而立云的记忆中,香炉峰上的吉光片羽,是此生最美的画面,一切也早消散于江亭之约。他永远记得,那天连翘和他一同坐在人力车上吃着烤白薯,显得认真又温柔,忽然抬起头来朝他一笑:“邱师傅,您有没有觉得,吹来的风是很香的?”
此刻,风正拂过来,立云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婚礼前几天,天禄去请老关,老关看到天禄站在大门口,他脸上的横肉全部变软了。
“小子!你还真出息了!”
天禄笑道:“关大哥,我说了要给您做炖牛舌!”
其实不止炖牛舌,在天禄家,老关还吃到了烧牛尾,筋头巴脑的炖牛肉,还有天禄在那次喜宴里搞砸的新菜“芙蓉鸡片”。
“好吃,香!”老关连连说。
翠喜给他斟酒,又行了个礼:“关大哥,多谢您照顾天禄哥。”
老关满嘴包着肉,瞅着她,又瞅瞅天禄,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朝天禄比了比大拇指,将嘴里的东西赶紧吞了,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将酒一饮而尽,却端正了脸色道:“天禄兄弟,还有你,小媳妇。咱们哪都是小老百姓,说起来,可怜人。曲子里是怎么唱的?既睹惊鸿,复睹惊鸿,然惊鸿皆哀鸿也!我辈就是哀鸿。你们苦尽甘来,真是好啊!一定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守住你们的家业。”
这一番话,把天禄和翠喜都说出了眼泪。
天禄犯愁,告诉老关,给别人做了那么多喜宴,轮到给自个儿家做,却没主意了。老关又喝了口酒,夹了两筷子肉:“怎么会没主意?把今儿个用在招待我这顿上的心用在上头就行了,麻烦吗?不麻烦!还有一样,你席上的馒头,我来给你做!”
很晚了,老关醉得偏偏倒倒,都不认路了,口里念着诗,唱着戏,哼着歌,天禄扶着他,听他这样似疯似狂地念叨,只觉恍如隔世,但他知道老关这次不是在说疯话,他是真高兴了。
关大馒头指着天上秋月,月光洒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映着槐树的影子:“七情入味碗里羹,参透酸辛是人生,欲知世上观台上,且看今人阅故人。一餐又一餐,一年又一年,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辈子,快着呢!”
天禄和翠喜的亲事,相熟的街坊们都来了,散席摆在路边,桌椅不够,各家拿出各家的。老关的馒头香极了,老王烤的烧饼绝对管够,过路的陌生人来给句恭喜,一口喜酒是喝得着的。菜的样式并不多,家常菜!和新娘子行完了礼,天禄便去厨房看着火候,新娘子盖头一摘,去厨房打下手,不一会儿,和帮忙的大妈大婶小姐妹们端着盘子出来,给各桌上菜,整个街坊在这一刻好像都成了一家人。
家人是客人吗?其实也是客人,是你这辈子最亲的过客。而把客人当家人,为他们做道菜,那味道是差不了的。因为这是做给家人吃的,是家的味道,没有输赢,没有计较,只有心。那才是无价的,也是无敌的。天禄想明白了。唯一有点遗憾,是金蛋没有来,金四爷的忧心藏不住,天禄已经猜到了几分,也许金蛋终于还是闹革命去了。
翠喜生了个儿子,孩子满月那天,天禄在护城河边种了一棵小槐树,他从妻子手里接过儿子,在孩子胖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南线阁的房子是马掌柜的,所以这棵树还是种在这儿吧,长长久久的,不管搬到哪里,它总在这个地方。”
翠喜走过去,抚摸着小小的树苗,两手握成一小圈,接着又比了更大的一个圈,又指了指天空的高度,她说:“等咱们的孩子是老头子的时候,这棵树差不多就这么粗、这么高啦!”
等孩子都变成老头子,他们夫妻俩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这是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但他们已经这样幸福地在一起了,哪怕明明知道今后自己会老,会死,却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了。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许多事。在日军的进攻下,山海关失守,北平岌岌可危,段祺瑞不愿意被日本人利用,南下去了上海。东北,抗日义勇军退到了苏联境内。五月,《塘沽协定》一签,中国被迫承认日本占领东三省和热河,连同察北与冀北也让给了日本人。北平的市民们只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当故宫的文物开始陆续运往南京,有许多人反对政府的决定,他们认为北平即便遭受战乱,也不会被强寇所占,他们不信政府会失掉北平。更多的小老百姓,还是照常过着他们的小日子、苦日子。那年街上要饭的突然间比往年多了好些,有些是从关外逃来的难民,那年冬天,北平还下了好大一场雪,义地里又多了多少冻死的人。
腊月初,“牛肉刘”提前关张,打算过完年再做生意,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临到年关,家里进了一次贼,天禄平时谨慎,钱都放钱庄里存着,柜上的现银都藏在妥当的地方,小偷一无所获。一早,是天禄娘最先发现进了贼,赶紧拿着擀面杖四处巡视了一番,把天禄夫妇叫来,道:“贼怕门嘎吱响,撒了泡尿在门缝里!大雪天想是饿极了,把剩下的那半个窝头给顺走了。”
翠喜捂着鼻子去门那儿一看,果然有尿迹,啐了一口:“这臭机灵!”
天禄也不禁笑,随即又蹙眉道:“这几天大家都提防点,他没偷着东西肯定不甘心,还会再来!干脆我跟常顺睡铺里。贼要敢再来,我打他个屁滚尿流。”
翠喜道:“别打得太狠了,万一真的是饿极了呢?谁没个受难的时候啊,别打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