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再苦,还可以换着滋味苦,总是自己可以做主的。拣尽寒枝不肯栖,那也是自个儿乐意。我这一辈子差不多就这样了,你的才刚刚开始。”福晋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朵绒花,想起年轻时,她和姐妹们争着戴绒花,绒花就是荣华,到底是有用处还是没用处?
年长的人是寂寞的,所以他们夫妻俩才会跟她说这些话吧。
连翘盼着能看到立云,她想着等立云来找她的时候,两人的芥蒂一定就没有了,她如此笨拙,总是很轻易就得罪他。他俩快半年没见了,她去过几次悦昌和赵家,最近的一次是去探望柏涛,但每次立云都不在。她盼着见他,又怕见他。
立云是在雪天来的,天上飘着粉末似的小雪,他穿着灰色的袄子,高领口,显得脖子长,人精神,肩头堆了薄薄一层,倒像是盐霜。他在院里和海三说着话,见她出来,点点头,笑容还是那么暖,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才知道柏涛的病越发重了,有点无措,抱紧了手里的包裹,她每月的工钱跟大春他们一样,因为管了吃住,所以是四块钱,她用两个月的工钱去瑞蚨祥买了块好料子,给立云做了件深蓝色绸袍。
万芦萧槭,疑有欸乃声在飞雪之中,天地虽大,也有小小的角落在发出叹息。立云想起春天,也是这样,他和她一同坐在人力车上,那时烟柳蒙蒙,春风细细,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他告诉她,赵家这几天客人不断,青山居的、琉璃厂的、花市的、翠花作坊的掌柜经理,都去看望柏涛,百来个人得有,也不过多叨扰,坐坐便走,哪怕就窗外看一眼,当是见一面了。柏涛为人厚道,在行内的德高望重,可见一斑。
“赵家走动的人多,赵伯伯再累,也会撑着应付一会儿,”立云有点哽咽,“这两天他一直催着我来找你,他惦记着你,放心不下。”
连翘自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甚至有时是硬心肠,但预感到柏涛的离去,她有种失怙的痛。初雪往往让人喜悦,但这雪下得不是时候,雪花是传递噩耗的信使。
“悦昌的事儿一定够您忙的吧。”她说,嗓子有点干。
立云嗐了一声,说其实也没多大变化,本来柏涛就不怎么管生意,只是赵家的事他也得帮忙张罗,加上结婚前的杂事也多,所以确实有点累。
连翘哦了一声,待车夫跑过一个街口,这才雷击般反应过来。
她惊得说不出话,看着他。
立云嘴边带着淡淡的笑,也许是强装的笑,他看着前方,没继续说下去,她一直盯着他,要不看着他,只怕会断了气。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您刚才说结婚,谁,谁结婚?我听错了吧?”
立云道:“就当听错了吧。”
她的声音在抖,肩膀也在抖,是天太冷了:“是您要结婚了吗?”
他点点头。
“邱师傅,邱……邱师傅。”她语无伦次,平日里向来喜怒不形的脸庞,这一次写满了伤心。
立云心下不忍,转过了脸去:“你瞧,吓着你了吧,非要我说,是,怪我没早些跟你说,其实……”
其实他不敢跟她说吧,是怕打击到她。但他还是这么狠,还是打击到她了。
“是跟哪家的姑娘,我认识吗?”
“是九如。”
她脸上的惊笑,简直可以称为惨笑,嘴角都在抽搐,立云十分不忍,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安慰她。他没有撒谎。娶九如是赵太太明示的,更是九如自个儿无数次暗示的,他接受了,这是成家立业最好的选择,悦昌毕竟是赵家的。
两人一路沉默,情状难堪,总得说点儿什么。立云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连翘将身边包袱拿到膝盖上打开,指着里面那件袍子:“邱师傅,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料子很好,就当是给你新婚的礼物吧。我们情同兄妹,你不要见外。”
忽然便想到那些去探病的客人,多半也是为去道喜的,既然都道喜了,那喜事就是早就公之于众了,而她是最后知道的那单独的一个。
攒了工钱买的衣料,一针一线细细缝制,却是送晚了,雪花像飞蛾,在睫毛上捣着乱,她的眼睛模糊了,只能拼命睁大,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立云接过衣服,低声道:“怎么会见外,多谢你。”
她没再吭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会儿又试图站起来,似去拿什么东西,可又想起这不是她的地方,这人力车上,有什么好拿的呢?她又能要什么呢?所以她低头看着手,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恨这双手。她坐不住了,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快步往前走。
“连翘!”
其实他有些惊慌失措,有点想逃,因为他看到她哭了。他以为她是个不会哭的人,可看到她哭,他的心很慌,又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怕什么,只有些狠心地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场面。但他追上了去,说:“你何苦!”
“邱师傅,我想不到你会定亲,我确实是被吓着了。”连翘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嘴角却仍在挤出笑来,“不过没什么,我真的没什么。我啊,活该!”
立云颓然叹了口气:“你别这样。”
连翘使劲儿摇头,泪水一颗颗滚下来,她又哭又笑似的说:“我现在好后悔啊,真的,邱师傅,我后悔死了。”
“后悔什么?”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和气温柔。
“早知道就早些给你这件衣服,现在……晚了。”
“你要给我,随时都可以,哪里会晚。”
“是啊,不晚。”她喃喃道,吸了口气,就像想通了什么,大声道,“我不会求人,尤其不会求男人。哪怕干粗活,挨打挨饿,哪怕冻死在大街上,也没想过卖身,没想过从男人那儿讨钱花……我没想过去讨好谨王爷,没有歪念头。邱师傅,我喜欢您,这没什么害臊不敢说的,我知道您打心底里是嫌弃我,我不愿您再多嫌我一点儿。这些日子,有小半年了,咱们没见面,可我想您,跟害相思病似的想您,也仅仅是想想,绝不会来找您的,因为……因为我太矫情,我怕害臊!那么想见您,却从不跟您说,也不来找您,实在挨不过去了,就在脑子里把咱们俩相处的那些事儿在心里过一遍,一遍不够就再顺一遍。对我来说,您就是那开春的好天儿,有花,有柳树,只要它们在,我就要拼了命地珍重着,但……现在,要说我没了这些个东西,也能活下去,所以我没事,邱师傅,我没事。”
他万分不安,“坠石崩云”地惊,她把心都剖开给他了,但他甚至品尝不到令他振奋的东西,像个养鱼的人突然得了一条大鱼,本来只要小鱼就行了,没有养大鱼的池塘,所以大鱼来了,只能要么把鱼给片了、剁了、分解了,或者把它放了。养鱼的向往有一条大鱼,但大鱼朝他游过来了,他觉得骇然。
连翘摆摆手,表情又是羞耻,又是决绝,这些话,此刻不说,这辈子怕也是没机会再说。眼泪在她眼圈儿里打着转儿,但她硬是忍住没让那晶莹的东西滚落下来,她微微仰起头,尖尖的白下巴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立云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凝望着彼此,过了许久,立云说:“我从来没有嫌过你,我……我也动过心思,有过念头,但我认了命,因为我知道我们可以当朋友,当兄妹,就是当不了夫妻,我们没法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