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一个灯箱旁边,靠近通往后台的过道,身后雪亮的灯光让他变成了一团高大的黑影。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礼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玻璃酒杯,里面的饮料淅沥沥往地上洒,杯子是斜的。他脸色灰白,发着烧似的打着抖,中央大学的合唱队要上台,走过一个人就会撞他一下,他任他们撞,石雕泥塑一般立着。
他的模样和三年前毫无二致,俊秀的眼眉,雕琢般的轮廓,那双湛湛的眼睛,充满了爱和渴望盯着她的眼睛。要是说他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神态显得更坚韧更执着了,
“小栗子!”他向她挤出一丝笑,却更似在哭。
璟宁定了定神,侧过身子让学生们上场,然后继续快步往后台走,经过银川的时候,一眼都没再看他。孩子们在化妆室外头等璟宁,见她终于出现,奔过来要糖吃,她微笑着发糖,表扬道:“今天每个人都表现得很好,比练习的时候还要好!”
孩子们却将目光投到她身后去,看向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他紧紧跟在潘老师的后头,还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从来没发过火的潘老师脸涨得通红,眼圈儿也是红的,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很伤心。
“放开!”她说。
“跟我走,”银川急迫地道,“孟子昭也来了,我带你去找他!现在就去!”
璟宁万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愣住,在这一瞬间和他目光交汇,那些支离破碎的晨昏与无从言说的万千思绪,猛然涌上心头。
窗外电光一闪,一阵惊雷轰鸣之后,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在回学院的汽车里,飞飞愤怒地指着和他们一同坐在车里的银川,大声问:“你为什么拽着潘老师不放?”
银川没理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着璟宁的手,璟宁再怎么使劲往外挣,他就是不放。他对自己发过誓,如果上天再让他看到她,他不会再放开她,绝不会。
璟宁低声道:“别当着孩子们的面给我难堪。”
他看着她:“先送孩子们回去,然后我带你去见孟子昭。他在南京,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谁也不想见。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她的声音大了一些,飞飞一听到她说疼,便过来掰银川的手,其他几个男孩也扑了过来:“放开潘老师!放开潘老师!”银川岿然不动。几个小女孩见状,想救老师却无能为力,忍不住急得哭了起来。
外面下着大雨,间杂雷声,驾驶室里的司机和陪他们来的校工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吵闹,车子在笔直的中山大道行驶着。璟宁生怕孩子们磕碰着,一边用力挣,一边嘱咐他们坐好,一边又按捺着怒气央求银川放手。银川仍然不放。
“你是谁!放开潘老师!”孩子们嚷嚷着,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璟宁又是急又是难过,却也觉得有一点莫名的滑稽,正要再次恳求,银川忽然大声道:“我是你们潘老师的丈夫!潘老师是我老婆!”
飞飞正准备张口咬他的手,闻言顿时懵了,仰起小脸:“丈夫?老婆?”
银川眼睛都没眨,理所当然堂而皇之地解释道:“你们要是把潘老师当妈妈,我就是你们的爸爸!”
“妈妈?爸爸?!”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齐齐瞪着他。
璟宁浑身发抖,大声道:“郑银川,你真是无耻!”声音猛地一闷,原来是被他搂在了怀里。
他颤声道:“小栗子,我好高兴,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的脸庞贴在他胸膛上,耳边是他如鼓的心跳,鼻间尽是熟悉的淡淡清香,他最爱的白檀和香根草香。
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如此无赖过,璟宁气得快要晕去,空出来的那只手握起了拳头,狠狠捶了他几下,他由着她打,面不改色,平视着前方,胸口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浸湿,然后他收紧了胳膊,将她抱得更紧。
雨水汇到屋檐下的沟渠里奔流着,云层变薄,夜空如舞台墨蓝色的背景,炎热被一扫而光,空气极度湿润,一呼一吸间尽是凉意。
璟宁在宿舍里照顾孩子们换衣服睡觉,银川候在外面走廊上,脸上肩头全是雨水,浑然不觉。雷声并没有减弱,但她回到了他的世界里,他的一切就有了依托,看待事物的视角、所投入的情绪与感觉全部发生了转变,狂风暴雨又怎样,此刻于他,就是千金不换的安宁。
屋里的灯熄灭了,银川的心扑通一跳,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但门紧闭着,璟宁一直没出来。
校舍间高树蓊郁,风雨散,晨雾起,天渐白。他在走廊上待了一夜,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一生中遇到一个真心爱的人不知道有多么难,但他遇到了她,如此幸运,很早很早就遇到了她。她现在就在身边。
不爱就是不爱,转身即忘,电闪雷鸣,分分钟就可以了断。
爱就是爱,变成火,烧成灰,化蝶也要在一起。
“你究竟要怎样?”她说。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银川一醒,从墙角噌地站起,可惜用力过猛,眼前顿时黑了几秒钟,他扶着墙,尴尬地朝她笑了笑。
她模糊的形象逐渐清晰,苗条高挑,容颜依旧娇美,但却一脸憔悴愁容。
璟宁无可奈何地看着银川,他的出现搅乱了一切,像一把锋利沉重的斧,执拗地击碎了封存在心底的往事。那就让他给她个准话吧,至少能让她稍作确认,确认一个连轮廓都不太清楚、但对她的人生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究竟要怎样?”她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