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宁狠狠白了他一眼。
众人赶紧起个哄,拍桌鼓掌地笑起来。
“德英好福气好本事,找了个河东狮。”
“璟宁遇到德英也是没办法的,德英是个逻辑学家。”
“这才叫天生一对。”
德英定定地看着璟宁,慢慢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四〕
婚礼举行的那天早上,龟蛇二山茂密的树木宛如揽着烟云,房屋、街道、树木被敷上一层朦胧的颜色,江上亦是一片朝雾茫茫,唯独停留在船舷的水鸟,习惯性地守候着渐渐明亮的天光,准备捕食开船时在水浪下盘旋的鱼群,它们在振翅之间掀动着雾气,一点点撩开了城市苏醒的序幕。
新娘着一身大红婚服,金线绣着牡丹花,秀发分覆额际,用发油抿得漆黑乌亮,两侧紧紧向后拉扯至脑后,挽成紧实的发髻,用赤金双尖簪子固定在一起。喜娘们称赞新娘美丽,新娘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又有围观的妇人讨论她这接近岭南风俗的装扮,好奇她颈项上金项圈的重量,她也始终木着脸不发一言,于是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探手摸她手腕上重重叠叠的金镯。
她早就被桎梏在枷锁里,动弹不得,原被那些镯子压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在那不认识的妇人笑闹着凑过来时,眼睛一抬,一巴掌就要挥过去,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动作生生止在半途。那冒失的妇人吓住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璟宁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很凉。
银川因伤还没有好全,隐在一个角落坐着,待鞭炮声喧,新娘被扶到大堂中,他方吸了口气慢慢站起。
璟宁亭亭地立在堂中,蒙着红盖头,德英一脸珍重和喜悦,眼睛闪闪发光。喜娘指引璟宁叩拜,手掌摁在她背脊,璟宁略略欠身,德英则每每一揖到地,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礼毕,德英趋前一步,探手向前,猛地将璟宁拦腰一抱,璟宁的手在空中挣了挣,似受到惊吓,最后还是不得不将手搭到他肩头,一个金镯子滑下,叮叮当当掉落在地,很快被人拾起,重新给她套在手上,小小的动静淹没在笑声里,亦如新娘最后的骄傲,渐渐遁于无形。
银川静如止水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他想退后几步,却忘了身后是椅子,受力不准跌坐在上面,伤处一震,痛得撕心裂肺。
他是婚礼筹办的主要出力人,鉴于在潘家身份的改变以及官司未脱的特殊状况,场面事均让璟暄出面去料理,其实背后大的决策依旧是由他来做。那段日子,云氏母子似乎和他尽释前嫌,毕竟他这些年不是白当的家,关键时刻也只能由他顶上,和大家“齐心协力”地把婚事办好。
璟宁的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一年年攒起,临到喜事一来,也不过是添一点换一点的琐碎事,即便琐碎,银川也没有大意过。从家具床品,到首饰衣物,甚至桌布、沙发巾、花瓶、脸盆……事无巨细,样样都操了心。
亲手备好一切,再眼睁睁送走,连同她一道。
新郎抱着新娘去洞房,人们簇拥着也往里走,庭院中余下一地红色纸屑,不解人意的梧桐树好像有掉不完的叶子,落下又被吹走,吹走了,又飘落下来。弥漫的雾最终散去,天空凝冻一般亮和白,食物烟酒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个小孩在笑闹着捡起地上剩下的鞭炮,循着香味穿过月洞门往饭厅跑,银川半天没动,只是缓缓抬起眼睛。
目光到达的一刻,门口一直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转身离去。
孟子昭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去。其实他从不相信会和她分离,哪怕不停争吵折腾,也得像两根藤,一同枯死也紧缠着彼此不放。他想起那次她发了疯一般追他的车,那是他第一次毫不示弱地将她抛下,几乎有了解脱的快乐。
即便那时也不曾认为她会真的离开。
这一场婚礼残酷真实,直截了当,在新郎新娘拜堂的一刻,子昭猛然醒觉,原来之前憧憬的和她有关的未来,虚得完全没有形状。
“藏来藏去的,还是藏不住了吧。”孟夫人打趣道。
子昭笑笑。
孟夫人摸摸儿子的头发,绒绒的,胎毛一般。
“这世上有许多事,比你现在在意的这一点点都要重要得多,柴米生计,事业前途,一件件压过来,想把日子过好其实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爱人也很难,但你总会找到的,就像日子总会过下去一样。”
子昭嗯了一声。
“昭昭,想不想知道我对璟宁的看法?”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道。
孟夫人慈爱地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就想,我真是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率真纯洁的小姑娘。直到现在,我对她的看法其实一直没变。”
子昭抬起手摸了摸眼角,并没有摸到泪水。
在东湖边决裂时他流过泪。
在花楼街遇到她后,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下了车,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不放。璟宁很高兴,将两个人的手晃来晃去,笑嘻嘻地说:“孟子昭,我们去江上玩吧,坐你家的船。”
在梦中他哭得很厉害。其实他也清楚,离别并没什么可怕,不过是让人悲伤罢了。
1932年深秋,徐德英和他的新婚妻子从汉口码头出发,往南行进,开始了蜜月旅行;孟子昭则乘船先去上海,再去欧洲;谢济凡回了广东,他将在老家佛山度过平静的余生,从此再未踏上汉口一步。
谢济凡走的那一天,银川早早等在码头,生怕错过了送别。谢济凡一向轻装上阵,行李少,也不带助手,只有一个顺德籍的老掌柜陪着他。银川向他们转过身来,露出笑容,带着一丝悲凉,仿佛预感到这将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