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谈顾不得郦食其,闻声急忙出来,就见一位军侯飞步向阶陛跑来,及至登上大殿,立时单膝跪地道:“启禀殿下,楚军曹参、樊哙已攻破芷阳,新任内史冯铿大人告急,请王上速调大军援救。”
这消息使子婴最后一点自尊扫地,所谓兵败如山倒,且不说早已无兵可调,就是有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到这时子婴才明白,刘邦不只派了郦食其来说降,更有大军紧随其后。他先让军侯下去,然后来到郦食其面前谦恭地说道:“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请使君海涵。”
郦食其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更明白刘邦派遣曹参、樊哙做出决战的架势,一则是了解到冯铿乃前右丞相冯去疾之子,为咸阳百姓未必真战。二则也是为了使者的安全。既然事情有了转圜,他也顺势而为,脸上的表情也活泛多了。正要说话,韩谈进来在子婴耳边悄声道:“百官上书,言逆势难转,秦亡在即,劝殿下降楚,勿再做无谓愚抗。”
子婴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煞白,差点摔倒。好在郦食其与韩谈上前扶住,子婴睁开忧伤的双眼道:“请使君回禀沛公,明日本王自系其颈,从轵道降!”
郦食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子婴不知道。身边除了两个公子,韩谈和太医夏无且,再就是几个黄门和宫女。
夏无且忙将熬好的汤药奉了上来。
子婴看着褐色的药汤,流着泪道:“我的病岂是药能去得了的?”
一句话说得夏无且喉头哽咽,哀声劝解道:“微臣自进宫以来,历三代君王,始皇风云一世,社稷一统。二世持身不谨,信谗不寤,愧对宗庙。今殿下临危受命,奈何积重难返,天下殆哉,岌岌乎,岂殿下一人所能回春之?当下之计,在养心康体。心存而天下存,体康而龙脉续。还请殿下服药为盼。”
两位公子跪倒在地,将头磕得嘣嘣响:“请父王为母亲计,服药疗疾。”
子婴这才勉强接过药盏,服下汤药。不消半个时辰,果然身子轻了些许,子婴挣扎着要起来,韩谈上前扶住道:“殿下刚刚有所好转,还是卧榻歇息为好。”
子婴摇了摇头道:“当此之刻,我岂能入眠。传太仆进来,我有话说。”
“殿下!”韩谈面露难色。
“速去!”子婴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召见他!”
韩谈遣一名黄门出宫,大约一个时辰后,太仆进宫来了。他一踏进后殿,就立时感受到压抑和寂寥。因此,大礼之后他选择了沉默,低头等待王上说话。
“你随本王到太庙祭祀列祖列宗。”子婴声音轻轻道。
“大王,现值深夜,太牢牺牲皆无,恐惹怒了先祖,于社稷不利。”太仆小心翼翼回道。
“国将不存,何言太牢?本王去往太庙是要表达追念之情,忠孝在心不在迹,懂么?”子婴说着向韩谈摆了摆头,带着两位公子向外走去。太仆急忙起身,跟随着出了宫。
已是深秋了,夜色沉沉,子婴坐在车驾上抬眼望去,一条天汉横空而过,只是眼前的北斗星不像夏夜那样绚烂夺目,似乎有点萎靡的样子。子婴隐隐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这咸阳就是仿照天上星宿的分布而建,穿城而过的渭水就像天上的银河。那时候,他对祖父的崇敬无以复加,曾暗暗发誓将来要像他一样威加海内。
战争,使得咸阳卸去了昔日灯火璀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头上不时响过杂沓的脚步声。韩谈告诉他,自昨日有人在城中散布楚军将血洗咸阳的消息后,百姓人心惶惶,趁夜纷纷逃命。果然,前面人流拥挤,挡住了车队的去路。韩谈正要喝令禁卫驱赶,被子婴拦住了。这样盘桓许久,等到了处于城西的太庙,已是亥时一刻了。
庙门紧闭,昏暗的灯光下站着四位当值的禁卫。太仆上前吩咐道:“王上要来祭祀列祖,速传太庙令来见。”
四名禁卫相互看了看,口中却嗫嚅而不闻其声。在韩谈厉声询问之下才知,太庙令从午后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韩谈怒骂一声,要派人前往捉拿。
子婴拦住韩谈道:“他已逃走,责已无益。开门吧!”
禁卫开了门,太仆命还未逃走的禁卫点燃烛火。虽然没有太牢,但日常的祭品尚在,祭祀的程序也是一丝不苟的。太仆站在一边主持祭司礼仪,而跟随子婴而来的韩谈、两位公子以及黄门、宫女们纷纷拜倒在地陪祀。
太仆引导子婴和两位公子先行裸(guàn)礼,用珪瓒舀了一种叫作郁鬯的香酒洒在地上,待酒浸入地下后,表明列祖诸神已接受祭祀,然后才进入稽拜程序。
虽然国之将亡,城之将献,王位将去,然而一俟进入这庄严的殿堂,面对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始皇帝的灵位,子婴心中顿然升起慎终追远的庄严。这种情感十分复杂,是对昔日秦王扫六合雄风赳赳的追念,是对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的皇皇业绩的不能忘却,更是对大好社稷即将易主的无奈和自责。
当太仆以沉闷的声音宣布行三叩九拜大礼时,子婴依照“稽首”“顿首”“空首”的次序,先两手着地,拜倒至地。此刻他心头悲怆,泪水湿了面前的地毡。直至太仆宣布进入“顿首”时,他还木然不觉。韩谈见状,忙上前提示。但进入顿首礼仪后,子婴的情绪完全失控,将头在地毡上磕得嘣嘣响:“列祖列宗!子婴不孝,未能守社稷,子婴不孝啊!”
这哭声强烈地感染了两位公子,他们也跟着嘤嘤啼哭不已。太仆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不断提醒“王上节哀”。好不容易走完了祭祀程序,子婴对太仆道:“本王明日即将献城,今夜就在这里陪伴祖宗吧!你也好自为之,潜入民间,以稼穑为业罢。”
太仆终于忍不住浊泪双流,向子婴行了跪拜大礼后,仓皇离去。他走上街头,看见逃难的百姓抢劫店铺场面,一声“嬴秦完了”的叹息自喉结处涌出。他正要上车,身后就中了一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无声地倒在了街头,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飞到了空中,隐隐听见司御抱怨道:“看着峨冠博带的,却也没有多少金钱……”
这边子婴望着太仆出了门,又要韩谈将身边黄门和宫女们召集在一起,每人发些盘缠,要她们趁着夜色择路逃命。待众人离开后,子婴对韩谈道:“你留下,明日陪我献城。”
韩谈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这几年一直跟在子婴左右,即使在胡亥肆虐的日子里,都没有想到要离开。现在,他更是觉得没有理由离开。他在子婴对面坐下,问道:“王上想过投降后的结局了么?”
“事关生死,我岂能不想。可此时生杀予夺不在我而在楚军,想亦无益。我只是想托付你一件事情,倘是事情有变,你无论如何要带两位公子逃走。不要再图富贵,粗茶淡饭即可。”
闻言,韩谈声音哽咽地说道:“请王上放心,奴婢冒死也要护卫两位公子。”
“自今以后,不要再提嬴姓。他们到了民间后,就改姓秦罢了。”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沉寂下去,大概已是子夜,韩谈要子婴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儿。但子婴毫无睡意,却问了一个韩谈不好回答的问题:“你想过没有,为何大秦兼并天下仅十五年,便岌岌可危了?”
“这……”韩谈慎重地选择措辞,“都是二世昏庸,赵高篡政,以至于有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