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从她幼时说起。
姚崇把姚岁嵘扔在充栋藏书中潜修数载,本没指望她能承袭几分状元血脉,只希望她能同京中其他贵女一样知事些,好养活些。却没想到几年过去,从打窝似的万卷经纶中蹦出来了个活脱脱的逆种,犟起来颇有他当年的风范。姚崇回想起自己这般岁数时,上房揭瓦已是常事,祠堂香火下更是跪出了两个浅坑,他不禁心头一紧,生怕她青出于蓝,让姚家的列祖列宗继续风餐露宿,只好舔着老脸将她塞进学堂,在贵阀子弟后领了个旁听的席位,任她掀外头的顶去。
这样一来算是开了个头,后来便有不少人家效仿,把府上姑娘送过去旁听,只不过人家是真正的求知若渴,比起姚岁嵘来刻苦许多。
总算清理干净门户,姚崇舒舒服服过上了养老日子,回过神来的姚陇却不乐意了——怎么自己犯点小错都要被罚去军营摸爬滚打,嵘妹天都快捅破了,却能在学堂风吹不着、雨淋不上的安生坐着。
面对亲骨肉的质问,姚崇心虚地摸摸鼻子,心想:他当年叛逆起来干的可是谋反的活计,偷了府里的兵符,把一家老小的头都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相比之下,丫头说的那点混账话,也就是凤毛麟角,针尖点大。
换而言之,他还是能理解姚岁嵘的。
自己当年不也是一样,一笔就能将圣贤遗泽颠来倒去提要钩玄,抬头却两眼茫茫,无人可语。乱世之中,他不过是个镶着金边的尘俗一粟,既撼不动腐臭的基石,又咽不下喉中作鲠的“是非”,只能揭竿而起,给自己讨个别样的前程。
相较而言他算是走运的,没受多久无可奈何的苦楚,姚岁嵘却不一样,作为女子,她的日子又难过又漫长。
姚崇摇摇头,摘下墙上挂了多年的玄剑,将竖子打发走了。
收下了封口费,姚陇心里那点不平顿时飞灰湮灭,眼瞅着阴云压到头顶,他提了把伞,就又去屁颠颠地接自家妹子了。
夏日的雨来得突兀却又痛快,斗大的珠子发了狠地侵泄下来。不过学堂里那些公子哥一贯摆的是前呼后拥的排场,自然风吹不着、雨淋不上,转眼间院里只剩下了两个姑娘。
姚陇踏进门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个身形单薄,孤零零的在檐下发愣;另一个坐在窗边奋笔疾书,至于在书什么,不用看他也清楚。
他吊儿郎当地扒在窗沿,一只手托着脸,幸灾乐祸地笑:“又犯了什么事了,罚抄这么久。”
姚岁嵘手上的笔都快搓起火,咬着牙冷哼一声,“老匹夫,好一个‘不闻妇礼,取耻宗族’,简直狗屁倒灶!”
姚陇心里憋着笑,不敢再去触她的霉头,伸手顺了顺她炸开的毛,将揣了一路的茶壶递了过去,“腾煨堂的枣茶,早知道你火气这么旺就不绕路去买了,害我排老久。”
姚岁嵘对着壶嘴一饮而下,甜滋滋的枣气总算抚平了心底那点不忿,她豪气的将笔一扔:“不干了,回家!”
这一扔,她才发现周围居然还有第三个人。一想到方才放出的粗俗之语——她虽自认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毕竟顶着个惹眼的姓,在外头还是得顾及侯府颜面,随即狠狠瞪了姚陇一眼,转头搓着手干巴巴地堆起笑,即使不熟,还是没少了同窗的礼数:“唐……姑娘,怎么还没走?”
唐挽珉本是无意听他们墙角,一下子被抓包,骤然也有些局促,两手胡乱抠着身后倚着的柱子,“我等雨停再走。你们先走吧,哈哈。”
姚岁嵘瞅了眼昏昏沉沉的天,乌云厚得能当冬被盖,等雨停得等到猴年马月。她俯身拾起姚陇脚边几乎与她腰齐高的伞,费劲地提了过去:“有点大了,你别嫌弃,先拿去用吧,我等会抄完再走,兴许雨就停了呢。”
听到此处,姚陇啧啧称奇,“咱居然还有这么良善的时候。”一个“咱”很自觉的把自己也划进了好人好事的范畴。
姚岁嵘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他却毫无察觉,继续追问:“然后呢?咱们难道真的要等到雨停了再回去?那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谁敢把您饿着,你把我塞外袍里裹着回去的,大热天还不知道得了哪门子的风寒,折腾了小半月。”
姚陇勾唇一笑,熟练地顺了顺她的毛。
姚岁嵘难得清闲了一早上,刚与姚陇用完午膳,李旭身边的内监便带着旨意前来通传。
姚陇瞥了眼内监那张谄媚的嘴脸,冷哼一声:“以前在侯府的时候从不让你沾这些俗事,如今进了宫,反倒要替外人周旋起人情往来。”
内监捧着帖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忙躬身笑道:“娘娘即是六宫主事,又生自禄山侯府,那些世家夫人哪个不盼着能跟您说上几句话,这可不是抛头露面,是给足了脸面。”
姚岁嵘接过请帖,只扫了眼落款下的朱印,便淡淡开口:“清涟,请公公喝壶好茶。”
清涟闻声应下,一边引着内监往外走,一边不着痕迹地将银锭塞到他手中。
直到殿内只余他们二人,姚岁嵘这才翻开帖子,神情多了几分沉凝,“是永昶郡主的生辰,盖着王府的大印,还是指名道姓,李旭也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
“原来是他叔伯。不过你是何时和永昶郡主认识的?还专门邀你?”
“往来不多,但算是对我脾性。”姚岁嵘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既不出挑又不出错,正适合赴宴,随即唤来清漪,命她备好贺礼和銮驾,这才顾上理会姚陇:“正好你也该回府了,我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