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的晨雾漫过邙山的石阶,打湿了陈玄礼的青衫。他蹲在道观后院的药圃旁,看著温小七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將紫藤种子埋进土里。少年手腕上的铁链勒痕还在渗血,染红了新翻的泥土,像在播种一粒粒带血的希望。
“观主说这药圃的土最肥,”温小七的声音带著刚醒的沙哑,指尖蹭过种子袋上的“云门山”字样,“等我们躲过追杀,这些种子说不定就发芽了。”
陈玄礼的短刀突然抵在青石上,刀面映出西北方向的烟尘——是马蹄扬起的黄雾,至少有两百骑,正朝著道观的方向疾驰。他认出那是张易之的“血影卫”,铁甲上的红绸在雾里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是专门追杀叛党的死士营。
“收拾东西!”陈玄礼拽起温小七,指腹蹭过少年额角的绷带,“他们追来了,从后山密道走!”
绿林营的老舵手早已守在藏经阁的暗门前,手里的船桨缠著浸油的麻布:“陈校尉,马匹已备好,顺著密道能通到洛水支流,那里有我们的快船。”他看了眼温小七,“这孩子能撑住吗?”
温小七的斧头往腰间一別,斧刃上还沾著药圃的泥土:“我没事!当年在云门山,比这重的伤都受过!”
密道里瀰漫著陈年的霉味,仅容一人弯腰前行。陈玄礼在前开路,短刀劈开垂落的蛛网,温小七紧隨其后,左手扶著岩壁,右手死死攥著那方紫藤帕。岩壁上的刻痕越来越密,那是绿林营歷代弟兄留下的標记,最近的一道刻著“上月初七,送伤兵三名”,墨跡还带著潮气。
穿出密道时,洛水支流的晨雾正浓。岸边的乌篷船泊在芦苇盪里,船夫是个瞎眼的老嫗,听见脚步声便解开缆绳:“是陈校尉吗?萧帮主让我等你们多时了。”
温小七刚踏上船板,就听见身后传来猎犬的狂吠。血影卫的先锋已经追到密道出口,为首的刀疤脸举著弓箭,箭簇瞄准了少年的后心:“小崽子,看你往哪跑!”
陈玄礼的短刀掷出,精准地劈落箭簇。他拽著温小七跳进船舱,同时示意老嫗撑船:“往芦苇深处划!快!”
乌篷船刚驶离岸边,血影卫的箭雨就密集地射来。船篷被射得千疮百孔,老嫗的肩胛骨中了一箭,却依旧死死攥著船桨,血水顺著桨叶滴进水里,染红了一片水域。
“奶奶!”温小七想用软鞭帮她挡箭,却被陈玄礼按住,“別乱动!坐好!”
刀疤脸的骑兵沿著河岸追击,马蹄溅起的水打在船板上,像无数冰冷的针。陈玄礼趴在船头,短刀不断劈落飞来的箭簇,大腿突然一阵剧痛——一支透骨钉穿透了皮肉,钉在船板上,钉帽上的狼牙標记在晨光里闪著凶光。
“校尉!”温小七撕开自己的衣襟,想为他拔钉,却被陈玄礼推开,“別管我!守住船尾!”
老嫗的船桨突然转向,乌篷船猛地扎进芦苇盪最密的地方。芦苇秆划过船身,发出沙沙的声响,暂时挡住了追兵的视线。陈玄礼咬著牙拔出透骨钉,血喷涌而出的瞬间,他將隨身携带的止血粉倒在伤口上,疼得眼前发黑。
“前面是浅滩!”老嫗的声音带著喘息,“只能弃船走陆路了!”
船刚搁浅,陈玄礼就背起温小七,踩著及膝的河水往岸边冲。少年的斧头在他背上硌得生疼,却比不过腿上的伤疼得钻心。血影卫的骑兵已经绕过芦苇盪,刀疤脸的长戟直指他们的背影:“抓住他们!张公公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岸上的密林里突然射出一排弩箭,將最前面的三名骑兵射落马下。绿林营的萧帮主带著十余名弟兄从树后跃出,手里的朴刀闪著寒光:“陈校尉!这边走!”
这是片乱石滩,巨石之间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过。陈玄礼跟著萧帮主钻进石缝,短刀劈开迎面扑来的毒蛇,温小七的斧头则砸向追来的骑兵,將对方的头盔劈得粉碎。
“往断崖方向撤!”萧帮主的朴刀削断一根藤蔓,“那里有吊桥,能通向山南道!”
断崖边的吊桥年久失修,木板腐烂得只剩骨架。陈玄礼刚踏上桥,一块木板就突然断裂,他的脚陷进缝隙,透骨钉的伤口再次撕裂,血顺著桥板滴进崖下的深潭,惊起一群白鷺。
“快!”刀疤脸的骑兵已经追到桥头,长戟的寒光刺向陈玄礼的后心。
温小七突然从他背上跳下,软鞭缠上刀疤脸的脖颈,借著对方前倾的力道,將其拽下吊桥。骑兵的惨叫在崖间迴荡,却被温小七的怒吼盖过:“走啊!”
陈玄礼刚衝过吊桥,萧帮主就砍断了绳索。吊桥坠入深潭的瞬间,他回头看见温小七正被三名骑兵围攻,少年的软鞭捲住一人的脚踝,斧头却被另一人的盾牌挡住,渐渐被逼到了崖边。
“小七!”陈玄礼的短刀指向天空,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冲回去。
温小七的软鞭突然鬆开,转而缠上最后一根悬著的绳索。他的斧头劈向最近那名骑兵的膝盖,借著对方倒地的瞬间,顺著绳索盪向对岸,脚刚踏上岩石,绳索就“啪”地断了,剩下的骑兵只能在对岸怒吼。
“你没事吧?”陈玄礼扶住他,发现少年的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肉翻卷著,露出森白的骨头。
温小七的软鞭往腰间一缠,当作临时绷带:“死不了。”他看著对岸跳脚的刀疤脸,突然笑了,“看他们那怂样!”
萧帮主的弟兄们正在清理战场,將死去的绿林营弟兄抬到岩石后掩埋。陈玄礼望著那些盖著草蓆的尸体,突然想起李隆基的嘱託:“不惜一切代价护住温小七”,原来这“不惜一切”四个字,要靠这么多人的命来填。
“往南走三日,就是襄阳府。”萧帮主递给陈玄礼一张舆图,上面用硃砂標著浩然帮的据点,“那里的分舵主是自己人,会安排你们去云门山。”他的朴刀往地上一拄,“我带弟兄们在这里断后,你们快走!”
陈玄礼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多保重。”
温小七突然对著萧帮主鞠了一躬,少年的额头还在渗血,却弯得格外郑重:“谢谢你们。”
两人走进密林时,身后传来了廝杀声。陈玄礼没有回头,他知道萧帮主他们是在用命为他们爭取时间,这时候任何犹豫都是对牺牲者的辜负。温小七的手紧紧攥著他的衣角,少年的指尖冰凉,却带著一种不容错辨的坚定。
暮色降临时,他们在一处山神庙歇脚。陈玄礼用最后一点金疮药处理伤口,温小七则在神像前点燃枯枝,火光映著两人疲惫的脸。
“校尉,”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们能活到云门山吗?”
陈玄礼的短刀在火上烤得发烫,然后按在自己的伤口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能。”他看著少年的眼睛,“不仅能活到云门山,还能看著那些狗贼倒霉,看著紫藤开满山谷。”
温小七从怀里掏出那包紫藤种子,放在火边烤乾,种子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山神庙里格外清晰:“等种下这些种子,我们就去找统领和綰姐姐吧?”
“好。”陈玄礼的声音有些发哑,“等风平浪静了,我们一起去。”
山神庙外的风声渐渐平息,远处的追兵似乎已经放弃。陈玄礼靠在神像上,听著温小七均匀的呼吸声,终於鬆了口气。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全,二张的追杀不会停止,洛阳城的暗流也从未平息。但只要他们还活著,只要还有人在坚守道义,就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月光透过庙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陈玄礼的短刀和温小七的斧头並排放在地上,刀刃上的血跡在月光里泛著暗红,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火苗,在这茫茫夜色里,指引著前行的方向。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洛阳城,李隆基正对著地图上的襄阳府,轻轻画了个圈,眼里闪烁著復仇的火焰——那些为保护温小七而牺牲的人,他会一个一个,为他们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