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城外的竹林积著夜雨,温小七的软鞭缠在竹节上,倒刺勾著片枯叶。少年靠在陈玄礼肩头,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染红了对方青衫的衣襟,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还有五十里就到浩然帮的分舵了。”陈玄礼用短刀削了根竹杖,递给温小七,“萧帮主说分舵主藏著上好的金疮药,比苏前辈的方子还管用。”
温小七的斧头在掌心转了个圈,斧刃映出他苍白的脸:“陈校尉,你说……我们能等到统领回来吗?”他的指尖蹭过怀里的紫藤种子,种子被体温焐得发胀,仿佛隨时会裂开,“我还想跟他去云门山种紫藤呢。”
陈玄礼刚要开口,竹林深处突然传来窸窣声。不是风声,是靴底碾过竹叶的轻响,还带著金属碰撞的脆响——是血影卫的铁甲声,至少有三十人。
“躲起来!”陈玄礼拽著温小七钻进竹林深处的巨石后,短刀出鞘的寒光惊飞了枝头的夜梟。
血影卫的火把在竹林里亮起,像一群觅食的萤火虫。为首的刀疤脸举著画像,正是从邙山追来的那队人马,只是此刻他的脖颈缠著绷带,说话时带著浓重的鼻音:“仔细搜!张公公说了,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小崽子找出来!”
温小七的手突然攥紧陈玄礼的衣袖,指节泛白——他看见刀疤脸腰间掛著的玉佩,那是绿林营萧帮主的信物,此刻正隨著对方的动作轻轻晃动。
“萧帮主……”少年的声音发颤,被陈玄礼按住了嘴。
血影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照在巨石上,映出两人的影子。陈玄礼的短刀抵在石缝里,刀刃的寒光对准最近的那名血影卫,只等对方靠近就动手。
就在这时,温小七突然从巨石后衝出,软鞭缠上火把的绳索,將其拽向竹林深处:“我在这!”
“小七!”陈玄礼的短刀劈向追来的血影卫,却被对方的长戟拦住。他眼睁睁看著温小七往竹林另一侧跑去,少年的软鞭在竹枝间盪出弧线,像一只引开猎犬的孤鸟。
刀疤脸的骑兵立刻分作两队,十人缠住陈玄礼,其余二十人追向温小七。长戟的寒光在竹林里织成密网,陈玄礼的短刀很快就被逼到了绝境,肩胛骨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著手臂滴在竹叶上,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痕。
当他解决掉最后一名追兵时,竹林深处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不是温小七的声音,却让陈玄礼的心臟骤然缩紧。他踉蹌著往声音来源跑去,短刀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劈开挡路的竹枝时,看见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温小七被吊在最粗的那棵竹上,软鞭的倒刺深深嵌进竹节,却再也动不了了。七支透骨钉从他胸前穿过,钉在竹身的年轮里,血顺著竹节往下淌,在根部积成小小的血洼。少年的手里还攥著那包紫藤种子,种子混著血黏在掌心,像一颗颗凝固的血泪。
“小七!”陈玄礼抱住少年冰冷的身体,却发现他的眼睛还睁著,望著洛阳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刀疤脸带著人围上来,火把的光映著他狰狞的笑:“陈校尉,这下你可跑不了了。”他的长戟指向温小七的尸体,“这小崽子倒是硬气,挨了三钉才肯说出你的藏身地,可惜啊……”
温小七的嘴角突然动了动,陈玄礼凑近才发现,少年的舌下藏著块羊皮,上面用鲜血写著三个字——“萧叛变”。墨跡还没干透,显然是临死前咬破舌尖写的。
“找死!”陈玄礼的短刀突然暴涨,刀光劈开两名血影卫的咽喉,趁著对方混乱的瞬间,他撕下自己的衣襟,裹住温小七的尸体,“我要带他回洛阳!”
短刀在竹林里旋出青弧,陈玄礼背著温小七的尸体往外冲。血影卫的长戟不断刺来,他的后背被划开数道伤口,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小七回去,回洛阳,让临淄王看看这些血,看看这些债。
衝出竹林时,天边已经泛白。陈玄礼抢了匹血影卫的快马,將温小七的尸体横放在马鞍前,自己则伏在马背上,任由马蹄將他顛簸得伤口撕裂。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少年的脸,怕看见那双还没闭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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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奔过襄河大桥时,守城的兵卒想拦,却被陈玄礼的短刀逼退。他的青衫已经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温小七的,只知道马速不能慢,每慢一刻,少年的血就冷一分。
路过一处驛站,陈玄礼换了匹快马,却在水槽边看见自己的倒影——头髮散乱,满脸血污,左眼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看不清东西,只剩右眼死死盯著洛阳的方向。他从怀里掏出温小七的血书,羊皮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萧叛变”三个字像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进入洛阳地界的前夜,陈玄礼在破庙里歇脚。他將温小七的尸体放在草堆上,用仅剩的乾净布条擦拭少年脸上的血污。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照亮少年眉骨的疤痕,那是当年在云门山被武承嗣的爪牙划伤的,如今却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的模样。
“对不起……”陈玄礼的额头抵著温小七的额头,声音哽咽,“我没能护好你……”
破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是血影卫,是三匹快马,为首的骑士举著临淄王的令牌,正是李隆基派来接应的羽林卫。
“陈校尉!”骑士翻身下马,看见草堆上的尸体,声音突然顿住,“温小七他……”
“別废话!”陈玄礼將血书塞进对方手里,“快带他回洛阳,交给临淄王!我去引开追兵!”他翻身上马,短刀指向相反的方向,“告诉殿下,萧帮主叛变,血影卫的下一个目標是他!”
快马衝出破庙时,陈玄礼回头望了一眼草堆上的温小七。月光里,少年的脸很平静,仿佛只是睡著了,怀里的紫藤种子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混在草堆里,像一颗颗沉默的泪。
血影卫的追兵很快就被引向了西边的官道。陈玄礼的马在奔逃中突然栽倒,他被甩在地上,右腿的骨头传来碎裂的脆响。刀疤脸的长戟抵在他咽喉时,他突然笑了,笑得血沫从嘴角涌出:“你们贏不了……永远贏不了……”
长戟穿透胸膛的瞬间,陈玄礼看见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洛阳城的方向,应该已经亮起了第一盏灯,临淄王收到血书,定会为温小七报仇,为那些死去的弟兄报仇。
他的手在地上摸索著,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停在了胸口的位置,那里藏著半块紫藤玉佩——是温小七给他的,说“带著这个,就像我在你身边”。
洛阳城的晨雾刚散,羽林卫就將温小七的尸体抬进了临淄王府。李隆基站在庭院里,看著草蓆下那瘦小的轮廓,手里的酒葫芦“哐当”掉在地上,酒液溅湿了青石板,像一滩未乾的血。
“殿下……”骑士呈上血书,声音发抖,“陈校尉为了引开追兵,已经……”
李隆基的手指抚过血书上的“萧叛变”,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內心的惊涛骇浪。他想起温小七第一次来王府时的模样,背著个小包袱,说“统领让我来保护殿下”,眼睛亮得像星星;想起少年总爱在廊下劈柴,说“等统领回来,我要让他看看我的斧头练得更准了”;想起邙山分別时,少年说“我还想跟统领去云门山种紫藤呢”。
那些话还在耳边,人却已经成了草蓆下的一具冰冷尸体。
“备车。”李隆基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横刀在掌心转了个圈,“去见相王。”
马车驶出王府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温小七的尸体,草蓆下露出的那截软鞭,还缠著片乾枯的竹叶。李隆基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滴在青石板上,与酒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张易之,张昌宗,还有那个叛变的萧帮主,所有沾过温小七血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此时的紫宸殿,武后正看著二张呈上的奏摺,上面写著“叛党余孽温小七已伏诛,陈玄礼畏罪自戕”。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奏摺末尾的硃砂印上,突然轻轻嘆了口气,將奏摺扔在一边。
窗外的紫藤已经落尽,只剩光禿禿的藤蔓在风中摇晃,像一条条凝固的血痕。她知道,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不是现在,就是將来,而洛阳城的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