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的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城砖缝里钻出的草芽终於顶破了最后一层冰壳。陈玄礼的长戟在演武场划出带泥的弧,少年的动作比往日沉稳许多,左肩的旧伤在阴雨天还会发疼,却再没像从前那样冒失——每次收戟时,总会下意识摸一摸腰间的紫藤叶,那是燕离石的遗物,如今被他用红绳繫著,贴在皮肤上暖得很。
“玄礼,歇会儿吧。”苏綰的声音裹著药香飘过来,竹篮里的药碗冒著热气,是给华黔云熬的补血汤。少女的软鞭换了新的鞭梢,是用陈玄礼猎来的白狼尾做的,倒刺打磨得圆润,不再轻易勾伤人,“黔云的药快熬好了,你帮我去药圃摘些新的艾草。”
陈玄礼收了戟,额头上的汗混著热气蒸腾起来。他看著苏綰走向城楼的背影,绿裙在新抽芽的柳树下晃出细碎的影,突然想起三日前李隆基说的话:“等黔云的伤好利索,就把你和他的事办了吧。”
那时华黔云正靠在城楼养伤,绕指柔的剑穗缠著苏綰的指尖,红绳与绿帕缠在一起,像株刚开的紫藤。少年的脸腾地红了,想抽回手,却被苏綰轻轻按住,药汁滴在剑穗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老帮主若在,定会亲自为你们主持。”李隆基的横刀在阳光下擦得鋥亮,玄甲的肩甲换了新的,却总在旧伤的位置垫著软布,“绿林营的规矩,成亲要喝合卺酒,用敌人的头骨当酒杯才够气派。”
华黔云的耳尖红得滴血,绕指柔的剑穗突然绷紧:“用……用陶碗就好。”少年的左臂还不能完全伸直,伤口癒合后留下的疤像条淡红色的蛇,从腕间缠到肘弯,“等破了洛阳,再……再按规矩补。”
苏綰“噗嗤”笑出声,软鞭轻轻抽了抽他的胳膊:“谁要跟你用头骨喝酒?”她从药囊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乾的合欢,“陈藏器先生说,这个泡茶喝,对伤口好。”
婚礼定在三月初三,正是踏青的日子。潞州城的百姓自发来帮忙,卖胡饼的老汉送来了整筐的饼,绣坊的婆婆连夜赶製了红绸,连药营的小弟子都采来了满筐的野,插在城楼的箭垛上,把沾满血污的城头装点得像座园。
陈玄礼背著华黔云登上城楼时,少年的脸比红绸还艷。李隆基亲自当证婚人,横刀临时充作礼器,刀面映著两对新人的影子——华黔云穿著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苏綰的绿裙上別著朵新鲜的迎春,简单得不像成亲,倒像寻常人家的踏青。
“一拜天地。”李隆基的声音裹著风,吹得红绸猎猎作响。华黔云的绕指柔与苏綰的软鞭缠在一起,剑穗的红绳与鞭梢的绿帕打成个同心结,两人对著城外刚泛绿的田野深深鞠躬,远处的黑石山在薄雾里像头臥著的巨兽,燕离石就葬在那山脚下。
“二拜高堂。”华黔云的目光落在城楼的西南角,那里摆著燕离石的牌位,用半片紫藤叶当灵位。少年的膝盖刚要弯,就被苏綰轻轻拽住,少女从药囊里掏出两株艾草,放在牌位前:“老帮主,我们成亲了。”
“夫妻对拜。”李隆基的横刀在两人中间划了道弧,刀光劈开薄雾,照在华黔云的伤疤和苏綰的笑脸上。少年的绕指柔突然出鞘,剑穗缠住苏綰的手腕,红绳在她的皓腕上绕了三圈,最后系成个死结——那是绿林营的规矩,结绳为誓,生死不离。
合卺酒用的是陶碗,里面盛著苏綰酿的青梅酒,甜里带著微酸。华黔云的酒刚沾唇,就被呛得咳嗽,苏綰笑著给他拍背,指尖触到他后背的旧伤,突然红了眼眶:“以后不许再这么拼命了。”
“不拼命,怎么护著你?”华黔云的剑穗扫过她的脸颊,红绳上的合欢落在她的发间,“老帮主说,男人的伤疤是勋章,可我不想再添新的了。”
城楼的角落里,陈玄礼正偷偷抹眼泪。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横刀指向城外的田野:“看,草都绿了。”少年顺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新翻的土地上,百姓们正赶著牛耕地,吆喝声顺著风飘上来,混著婚礼的笑声,像首生生不息的歌。
午后的阳光暖得像层薄纱,华黔云靠在箭垛上,看著苏綰给伤员换药。少女的软鞭搭在臂弯,鞭梢的绿帕沾著药汁,动作比往日更轻柔。陈玄礼的长戟在演武场划出带风的弧,少年的招式里多了份沉稳,不再像从前那样只知猛衝猛打。
李隆基的横刀放在膝上,刀面映著远处的炊烟。他想起燕离石牺牲前的那个夜晚,老帮主用独臂给他斟酒,说绿林营欠李唐的,要用命来还。如今看著城楼上嬉闹的新人,看著演武场挥戟的少年,看著城外春耕的百姓,突然觉得那杯酒的滋味,终於在春风里酿成了甜。
华黔云的绕指柔突然飞向陈玄礼,剑穗缠住他的长戟:“来,比划比划。”少年的左臂虽然还不利索,动作却比往日更巧,剑穗的红绳总在陈玄礼的破绽处轻轻一挑,既不会伤到他,又能逼得他连连后退。
苏綰的软鞭突然加入,缠著两人的兵器打了个结:“不许打架!”她的脸颊泛著红晕,药囊里的合欢香气飘出来,“陈藏器先生说,黔云的伤还要静养,你不许惹他。”
陈玄礼的长戟突然收势,少年挠了挠头:“我是想让他活动活动筋骨。”他的目光落在华黔云的伤疤上,突然觉得那淡红色的痕不再狰狞,反而像条守护著他的龙,“等你的胳膊好了,我们一起去洛阳。”
“好。”华黔云的绕指柔指向东方,剑穗的红绳在风中飘动,“一起去。”
夕阳西下时,城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华黔云背著苏綰走下台阶,少年的脚步很稳,左臂微微屈著,生怕碰到她。苏綰的软鞭垂在地上,拖出浅浅的痕,像条绿色的蛇,跟在红绳的后面。
陈玄礼站在城头,看著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握紧了长戟。李隆基的横刀在暮色里泛著冷光,两人都没说话,却知道这场短暂的安寧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洛阳城里的韦后不会善罢甘休,草原上的突厥也不会忘记都史的仇,而他们,必须带著这份温暖和力量,继续走下去。
夜风掠过城楼,吹得红绸轻轻晃动,与燕离石的牌位、华黔云的剑穗、苏綰的软鞭、陈玄礼的长戟、李隆基的横刀,在月光里构成一幅奇异的画。画里有牺牲,有伤痛,有新生,有希望,像潞州城砖缝里的草芽,在血与火的滋养下,正努力地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