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的太和殿前,晨光正顺著丹陛的纹路流淌。李隆基身著太子蟒袍,玉带束著挺直的腰杆,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昨日从邙山葫芦谷带回的狼骑旗帜,此刻正被悬在殿前的旗杆上,黑缎上的银狼头已被烟火熏成焦黑,像个垂首认罪的囚徒。
“传本宫令。”李隆基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迴荡,带著穿透晨雾的力量,“左羽林卫统领张诚,破敌有功,赏黄金百两,晋辅国大將军。”
张诚单膝跪地,甲冑的铁环撞出沉闷的响。他的左臂仍吊在胸前,绷带下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將头埋得很低:“末將谢太子殿下!此功非末將一人之功,乃全体羽林卫弟兄用命换来!”
“飞骑营將军葛福顺,”李隆基的目光转向另一侧,葛福顺的眉骨缠著新的纱布,那是昨日在谷中被火石砸伤的,“赏锦缎千匹,食邑三百户。”
葛福顺的叩拜声震得地砖发颤,甲冑上的烟燻火燎痕跡还未褪去:“末將愿將赏赐分与阵亡弟兄的家眷!”
广场上的气氛陡然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站在武將班列末尾的陈玄礼。少年穿著新制的明光鎧,却特意没戴头盔,左脸从眉骨到下頜缠著厚厚的纱布,边缘渗出的血渍染红了衣领——那是葫芦谷的火浪留下的印记,揭下焦皮时,连苏綰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陈玄礼。”李隆基的声音放缓了些,带著不易察觉的温和,“率绿林营设伏,斩杀突厥首领阿史那,功不可没。特封昭武校尉,掌东宫亲卫,赏宅院一座,另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年紧握的拳上,“燕离石老帮主生前所用的紫藤剑穗。”
內侍捧著个锦盒上前,里面铺著青布,放著半片乾枯的紫藤叶,正是燕离石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片,如今被华黔云用红绳仔细缠好,繫著枚小巧的银铃。陈玄礼接过锦盒时,手指触到叶片的剎那,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老帮主……”少年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左脸的纱布下传来撕裂般的疼,却死死咬著牙没让眼泪落下。他对著李隆基深深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的响,比任何时候都重,“末將……定不负所托!”
论功行赏的旨意一道道传出,葛福顺的飞骑营、张诚的羽林卫、绿林营的倖存者,乃至苏綰的药营弟子,都得了相应的封赏。最让人动容的是追封的旨意——追赠燕离石为“忠勇伯”,其子嗣由朝廷供养至成年;追赠赵老栓为“义烈都尉”,骨灰入葬昭陵陪葬墓,牌位入祀忠烈祠。
当最后一道旨意宣读完毕,李隆基望著阶下这些带著伤痕却眼神明亮的面孔,突然提高声音:“韦后乱政,勾结突厥,罪该万死!然今日之功,非本宫一人之力,乃诸位同心协力,以血涤污!自今日起,洛阳城门悬突厥狼旗三月,以儆效尤——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太和殿的铜铃都在颤。陈玄礼的长戟在地上顿出闷响,葛福顺的横刀出鞘划出银弧,连文官们都挺直了腰杆,袖中的笏板握得更紧。
退朝后,陈玄礼提著紫藤叶锦盒,沿著宫墙的阴影往华黔云的新宅院走。左脸的纱布被汗水浸得发潮,伤口的痒意比疼痛更难忍——苏綰说这是伤口在癒合,新肉正往外出,像初春拱破冻土的草芽。
宅院的门虚掩著,飘出淡淡的药香。陈玄礼推门而入时,正看见华黔云的绕指柔悬在半空,剑穗的红绳缠著苏綰的指尖,两人站在院中那棵新栽的紫藤下,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金点。
“玄礼来了。”苏綰的声音带著笑意,软鞭隨意搭在石桌上,上面还缠著包没开封的金疮药,“快进来,刚熬了你的药。”
陈玄礼的目光落在苏綰的腰间,那里的绿裙似乎比往日宽鬆些,药囊也换成了更大的样式。他刚要开口,就被华黔云拽著胳膊往屋里走,少年的耳尖红得滴血,声音都在发颤:“玄礼,有件事……要告诉你。”
进屋坐下,苏綰端来的药碗里飘著甜香,加了飴和红枣,是特意为陈玄礼调製的。她的手指绞著衣角,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半晌才低声说:“我……有身孕了。”
陈玄礼手里的药碗“哐当”落在桌上,药汁溅了满襟。他瞪著眼睛看著苏綰的腰,又看看华黔云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左脸的纱布都震得滑落一角,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真的?多久了?”
“刚满两个月。”华黔云的绕指柔突然出鞘,又猛地收回,剑穗的红绳缠上苏綰的手腕,像在確认什么,“苏綰说,前几日总噁心,才让陈藏器先生诊的脉。”
陈玄礼的手在身上乱摸,想找件像样的贺礼,却只摸出那半片紫藤叶。他把锦盒往桌上一推:“这个……给孩子当见面礼!老帮主的东西,能护著他!”
苏綰笑著收下锦盒,指尖抚过叶片焦黑的边缘:“陈先生说,若是男孩,就叫『华念安,念著平安;若是女孩,就叫『华綰綰,隨我的名字。”
“好名字!”陈玄礼的笑声震得窗纸都在颤,左脸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却笑得比谁都欢,“等他长大,我教他练戟,华黔云教他练剑,咱们三个……”
话没说完,就被推门而入的李隆基打断。太子的蟒袍沾著晨露,显然是刚从宫里过来,他看著屋里的情景,突然笑了:“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目光落在苏綰的腰间,笑意更深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得好好庆贺。”
华黔云忙要行礼,被李隆基按住肩膀:“不必多礼。”他从袖中掏出个锦袋,里面是对赤金长命锁,上面鏨著“平安”二字,“给孩子的,算是我这做伯父的一点心意。”
苏綰接过长命锁,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红了眼眶。从潞州的烽火到洛阳的宫变,从黑石山的血战到葫芦谷的火焚,他们像风雨里的浮萍,此刻终於在这方小院里,摸到了安稳的暖意。
“对了,”李隆基的目光转向陈玄礼,“昨日论功行赏,忘了说你的脸。陈藏器先生说,西域有种雪莲膏,能去疤,我已让人快马去取了,不出半月就能到。”
陈玄礼摸了摸左脸,新肉的凹凸感硌得指尖发麻:“不用了殿下。”他笑得露出牙齿,左脸的伤疤在晨光里闪著奇异的光,“这疤挺好的,像老帮主说的勋章。等孩子长大了,我就告诉他,这是打突厥狼骑时留下的,他爹娘、他玄礼叔,都不是孬种!”
华黔云的绕指柔突然搭上他的肩,剑穗的红绳与陈玄礼的紫藤叶缠在一起。苏綰的软鞭也凑过来,三者在晨光里交织成奇异的结,像株共生共长的藤蔓。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张诚和葛福顺带著贺礼来了。张诚的长戟挑著只活鸡,葛福顺的手里捧著坛好酒,两人的笑声在巷子里迴荡,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李隆基望著这热闹的景象,突然觉得心里很满。从潞州城的孤守到洛阳宫的喋血,从燕离石的牺牲到苏綰腹中的新生命,这场跨越生死的守护,终於在晨光里结出了甜果。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边疆的烽烟尚未完全平息,朝堂的暗流依旧涌动,但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份生生不息的力量,再大的风雨,都能扛过去。
紫藤树的枝条在风中轻摇,像在为这新生的喜悦伴奏。陈玄礼左脸的伤疤在阳光下泛著健康的粉色,华黔云的绕指柔与苏綰的软鞭缠在一起,李隆基的蟒袍衣角扫过石桌上的药碗,药香与紫藤的清香混在一起,酿出了属於唐隆年间最安稳的味道——那是用热血浇灌出的和平,是用牺牲守护住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