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雪像揉碎的玉屑,簌簌落在紫微宫的琉璃瓦上。李隆基站在政事堂的廊下,手里捏著片刚从梅枝上摘下的雪,看著它在掌心慢慢融成水,凉丝丝的,像极了此刻的心境。案头的鎏金托盘里,放著华黔云从江南快马送来的密函,火漆印是秘云卫特有的紫藤纹,拆开时,纸页上还带著江南潮湿的霉味。
“太子殿下,太平公主来了。”內侍的声音裹著风雪,带著小心翼翼的恭顺。
李隆基將密函折成方块,塞进袖中。转身时,正看见太平公主踩著雪过来,白狐裘的斗篷扫过青砖,留下串浅浅的脚印,金步摇的珠翠在雪光里晃出细碎的冷芒。她手里捧著个红泥小炉,炉上温著的酒壶冒出白汽,显然是刚从府里带来的。
“隆基,江南的事办得不错。”太平公主將酒壶放在案上,银簪挑开塞子,醇厚的酒香立刻漫开来,“华黔云那孩子还捎信给我,说在苏州的染坊里,搜出了韦后藏的二十箱金银,真是意外之喜。”
李隆基的指尖在案上的雪水痕里划著名,漫不经心地问:“姑姑府里的王管事,最近可有书信传来?”
太平公主倒酒的手顿了顿,酒液在盏中晃出涟漪:“王德福?他在府里管採买,哪会给我写信。怎么突然问起他?”
“没什么。”李隆基端起酒杯,指尖的凉意透过瓷杯传来,“只是华黔云在江南的帐册上,看见他的名字。说是回春堂药铺的股东,还与杨洪的小舅子往来密切。”他抬眼时,正撞见太平公主的目光,那里面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快得像雪落进炭火。
“那老糊涂!”太平公主的金步摇重重一颤,珠翠碰撞的脆响惊飞了廊下的麻雀,“定是被人哄骗了!他去年还跟我念叨,说想在江南开家药铺积德,我没当回事,谁知……”
“回春堂的药材,倒是与宫里的御药局有些像。”李隆基的指尖敲著案角,声音轻得像雪落,“尤其是那种曼陀罗,据说是从西域来的,与毒死中宗的牵机药,同出一源。”他从袖中抽出密函的一角,上面用硃砂画著药材图谱,旁边注著“太平府採买专员亲验”。
太平公主的银簪突然从指间滑落,“噹啷”一声撞在酒壶上。她弯腰去捡时,鬢角的白霜落在手背上,竟没察觉:“採买专员?府里的採买是老王头,他哪懂什么药材……定是有人冒用了府里的名义!”
“或许吧。”李隆基將密函推回去,纸页上的“太平府火漆”四个字在雪光里格外醒目,“只是华黔云还说,在王德福的暗格里,找到枚狼形玉佩,与突厥毗伽可汗的信物一模一样。玉佩的绳结,是府里绣娘特有的缠枝莲结。”
这句话像块冰投入滚酒,太平公主的脸色瞬间褪了血色。她猛地站起身,白狐裘的斗篷扫过案上的酒盏,酒液泼在密函上,晕开“突厥密信”四个字:“李隆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通敌?”
“姑姑息怒。”李隆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持,“我只是觉得奇怪。王德福一个採买管事,怎么能拿到润州军械库的布防图?怎么能与突厥使者搭上话?怎么能让回春堂的红袖卫余党,在江南藏了这么久?”
他没有直接指责,可每个“怎么能”都像根细针,扎在最敏感的地方。太平公主看著眼前这个突然陌生的侄子,那个当年在静安寺藏经阁里,需要她手把手教看舆图的少年,如今的眼神里藏著太多掂量,像在审视一件存疑的古董。
“这些事,我会查。”太平公主的声音冷得像廊外的风,金步摇的珠翠在鬢边颤出决绝的弧度,“但你要记得,当年韦后作乱,是我带著绿林营的弟兄守在玄武门;是我让慧能方丈给你递消息;是我……”
“我没忘。”李隆基打断她的话,指尖抚过密函上被酒晕开的字跡,“正因为没忘,才想弄明白。那些藏在江南的红袖卫,为何偏偏选在你常去的回春堂落脚?那些与突厥交易的帐册,为何要盖太平府的印?姑姑,这些不是一句『冒用名义就能解释的。”
殿外的风雪突然大了,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响。太平公主看著案上的密函,又看看李隆基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眼睛,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这道裂痕,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他们之间那层名为“姑侄”的薄冰。
“王德福我会绑来给你审。”太平公主的手紧紧攥著斗篷的系带,指节泛出青白,“但隆基,你要想清楚,有些线一旦扯断,就再也接不上了。”她转身往廊外走,白狐裘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道孤冷的辙,“江南的事,你自己看著办吧。”
李隆基站在廊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手里的酒杯早已凉透。密函上的字跡被酒浸得发皱,“太平府”三个字像生了根的刺,扎得他心口发闷。他想起小时候,太平公主抱著他在含元殿的丹陛上堆雪人,用金步摇的珠翠给他做雪人的眼睛,那时她的笑里没有这么多掂量,只有纯粹的暖意。
“殿下。”陈玄礼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少年的明光鎧上积著薄雪,左脸的伤疤在雪光里泛著红,手里捧著个锦盒,“华黔云加急送来的,说是从王德福的床板下搜出的。”
李隆基打开锦盒,里面是半枚青铜虎符,与当年韦后调兵的虎符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块。符身的凹槽里,刻著极小的“莲”字——那是太平公主的小字,只有至亲才知道。
“这……”陈玄礼的长戟在地上顿出闷响,左脸的伤疤因震惊而扭曲,“公主她……”
“她或许有她的道理。”李隆基將虎符放回锦盒,指尖却在发抖。他寧愿相信这是韦后余党设的局,是有人故意栽赃,可那半枚虎符、那缠枝莲结、那太平府的火漆……每样证据都像片雪,慢慢堆成座冰山,挡在他与姑姑之间。
风雪里,太平公主的车驾已驶出紫微宫的宫门。她坐在车里,看著窗外越来越远的政事堂,突然將手里的银簪狠狠掷在地上。簪头的宝石裂成两半,像她此刻的心——一半是李唐的江山,一半是疼爱的侄子,而那些藏在江南的秘密,终究还是被翻了出来。
“去回春堂。”太平公主对车夫冷声说,白狐裘的斗篷裹紧了些,“告诉那里的人,该清的,都清了。”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在冰面上的鼓,沉闷而绝望。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就像这洛阳的冬雪,落了,就化不了了。
李隆基站在廊下,看著锦盒里的半枚虎符,突然觉得这冬天格外冷。他想起华黔云在密函末尾写的话:“江南的水,比想像中深,有些鱼,藏在最清的地方。”如今看来,这潭水不仅在江南,也漫到了洛阳,漫到了他最亲近的人身边。
雪还在下,盖住了廊下的脚印,也盖住了那些尚未说破的疑虑。李隆基握紧了锦盒,指尖的寒意透过木头传来,像在提醒他——这江山的安稳,从来都要付出代价,哪怕这代价是割破最亲近的羈绊。
陈玄礼的长戟立在廊柱边,戟尖的寒光映著漫天飞雪,像在守护一个即將被风雪吞噬的秘密。而远处的太平公主府里,一盏孤灯亮到天明,灯影里的人影久久佇立,金步摇的珠翠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像在数著什么,又像在嘆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