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黔云的死讯传入宫中时,李隆基正对著舆图出神。陈玄礼捧著那柄刻著“防人”的匕首进来,铜匕在烛火下泛著冷光,像块淬了冰的骨头。
“陛下,华统领……走了。”陈玄礼的声音沙哑,单膝跪地时,甲冑碰撞的脆响在殿內迴荡。
李隆基指尖的硃笔“啪”地落在舆图上,洇出一团刺目的红。他盯著那匕首,忽然抓起案上的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白玉碎裂的脆响惊得殿外的內侍都跪了下去。
“太平!”他低吼出声,龙袍的袖口扫过案几,卷宗散落一地,“她真以为朕不敢动她?!”
陈玄礼低著头,不敢接话。他从未见陛下如此失態——那不是愤怒,是夹杂著痛惜与悔恨的暴怒。华黔云不仅是臣子,更是当年潜邸时就跟著他的亲信,是他插在暗处的眼睛。这双眼睛没了,陛下怎能不痛?
“温超的供词呢?”李隆基的声音发颤,指尖捏得发白。
“温超已招认,毒酒是崔湜亲手所备,毒药来自太平公主府的药库。”陈玄礼从怀中掏出供词,墨跡还带著些湿润,“只是他嘴硬,不肯说同谋还有谁。”
李隆基抓起供词,指腹划过“崔湜”二字,忽然笑了,笑声里淬著冰:“好,好得很。传朕的话,將崔湜打入天牢,三司会审——朕要让天下人看看,背叛朕的下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玄礼:“你说,太平公主接下来会做什么?”
“狗急跳墙。”陈玄礼抬头,眼神锐利,“她在朝中的势力已被陛下削去大半,如今只剩军中的几个棋子。若不儘快动手,恐怕……”
“恐怕就轮到她自己了。”李隆基接过话,走到窗边望著宫墙外的夜色,“传朕密令,让王毛仲即刻入京,掌管龙武军左营;葛福顺调任羽林营中郎將,接替李慈的部分职权。”
陈玄礼心头一震。王毛仲是陛下潜邸时的家奴,一手掌著万骑营;葛福顺是禁军老將,素来与常元楷不和。这两人一动,分明是要从太平公主手里抢兵权!
“陛下,此举会不会太急?”他有些担忧,“常元楷和李慈在羽林营经营多年,若是逼得太紧……”
“不紧,就来不及了。”李隆基转身,手中的硃笔在舆图上圈出羽林营驻地,“太平公主想控制皇宫宿卫,朕偏要让她的人挪挪窝。你让人盯著,但凡有羽林营將领与公主府往来,立刻拿下——不必请示,先斩后奏。”
陈玄礼领命而去时,殿內的烛火还在摇曳。李隆基捡起地上的玉镇纸碎片,指尖被划破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舆图上的“驪山”二字,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他想起华黔云最后那句“陛下已是孤家寡人”,喉间忽然发紧——是啊,孤家寡人,可这孤家寡人,必须守住祖宗留下的江山。
此时的太平公主府,正瀰漫著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常元楷站在廊下,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甲冑上的铜扣碰撞著发出急促的响。
“殿下,崔湜已被打入天牢,温超也招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再不动手,咱们都得跟著陪葬!”
太平公主坐在榻上,指尖把玩著枚金镶玉的令牌,那是羽林营的调兵符。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慌什么?崔湜不过是枚弃子,死了便死了。”
“可……可陛下已经动了王毛仲和葛福顺,这是要夺咱们的兵权啊!”李慈从外面进来,袍角还沾著些尘土,“方才我收到消息,陇右节度使郭知运派人送来密信,说『愿听殿下號令,只是粮餉需先行拨付。”
太平公主抬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粮餉?告诉他,只要事成,陇右道三年的赋税全归他。另外,让薛訥在朔方集结,隨时准备东进——朕要让李隆基腹背受敌。”
她顿了顿,將调兵符丟给常元楷:“你今晚带人换防,接管宫门宿卫。记住,只认令牌不认人,哪怕是陈玄礼来了,也不能放进来。”
常元楷接过令牌,入手冰凉:“那李慈呢?羽林营那边……”
“我让他去联络京畿附近的折衝府。”太平公主站起身,七翟衣的裙摆扫过地面,“那些折衝都尉多是当年跟著先帝的老人,素来不满李隆基的新政。许他们高官厚禄,不信他们不动心。”
李慈刚要应声,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女脸色煞白地闯进来:“殿下,不好了!葛福顺带著人包围了李將军的府邸,说是……说是搜捕叛党!”
李慈的脸瞬间白了:“他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平公主冷笑,走到窗边掀起帘角,见远处的夜空映著红光,显然是李府方向起了火,“李隆基这是在逼我们动手。常元楷,你即刻去羽林营,连夜调动左营进驻玄武门;李慈,你去通知薛訥,三日后卯时,准时出兵!”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股破釜沉舟的狠劲:“既然他不肯给我们活路,那咱们就自己抢——这天下,本就该有我一份!”
常元楷和李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两人躬身领命,转身时甲冑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像在为这场即將到来的兵变,敲响了前奏。
太平公主望著他们的背影,缓缓坐下,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口的慌乱。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要么是九五之尊,要么是身首异处。可她没得选——从当年帮著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开始,她就该明白,皇家之中,从来没有亲情,只有输贏。
窗外的风卷著沙尘掠过檐角,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太平公主拿起一面铜镜,镜中的自己鬢角已染了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她轻轻抚摸著镜沿,忽然想起母亲武则天曾说过的话:“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家的路,本就是用鲜血铺成的。”
三日后卯时。她在心里默念著这个时辰,指尖在案上叩出急促的节奏。到那时,玄武门的钟声会为她而响,长安城的朝阳,也该换个顏色了。
夜色渐深,长安城的东西两市早已歇业,唯有两处还亮著灯——皇宫深处的紫宸殿,与太平公主府的正厅。烛火在两处摇曳,映著两张同样坚毅却又同样疲惫的脸。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悄然酝酿。谁也不知道,三日后的卯时,究竟会是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