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看电视时也不要浪费时间嘛,帮你剥好蒜头,炒菜时就可以很优雅地抛一两颗进去。”
她大乐,问怎能剥得如此完美无瑕?朋友说:“先泡水,搓两下就行了。”
找出一只古董青花盘盛上白玉蒜仁,她兀自欣赏。赏着赏着,忽然懂“情到深处情转薄”这词。
应是深情无底、连回忆都嫌刺痛的人才有浓淡之转吧!只因深情换得深渊,从渊谷攀崖壁爬回人间,需把情字一笔一画全拆散,才能嬉笑度日。情还在,只是交给风去消散,散到连自己也不知“心”在哪里?
所以,食物是不说破、不霸占、不纠缠的一种中年人的信物。
5。厨房里的重训课——二头肌三头肌三角肌锻炼之必要
这个人不禁想,如果早年青春正盛的自己知道三十年后会写什么二头肌三头肌锻炼的文章的话,必定毫不手软地把自己勒死。这个人不禁又想:还好,年轻的那个自己已经死了。
年轻的自己已经死了,这句话让她愣了一下。
不可否认,这人花在厨房的时间不算少。这是自找的,她先生的肠胃不适合外面食物,她吃不惯也不耐烦外食,更不放心把小孩交给不认识的厨师去喂养,为了求生存只有下厨一途。
既然袖子卷起来了,哪能满足于巷口自助餐的水平呢?这人做事有个坏毛病,追求进步,既要进步就得研究观摩实验,脾气又急,一来劲,立刻、马上、现在就要办好。所以,烤箱报到,竹编蒸笼进驻,厨房里设备齐全、兵器俱足、材料充裕。实验难免有失败之时,幸好家中两位男丁乃是死忠派支持者,照单全收,这让她得到虚荣的成就感。“做菜无所谓成不成功,只是味道不同。”善哉斯言,她先生常常劝(接近嫌)她:“能吃就好,别弄得太复杂。”问题是,她的个性做不到“能……就好”。举个例吧,豆芽能不掐须吗?那须吃起来跟堵在排水孔的毛发差不多。好漂亮的甜椒西洋芹,当然只能用白盘子装。盛好一盘青菜,能让它指天恨地、张牙舞爪就上桌吗?
不过,户长这种“革命不必成功,同志无须努力”的厨艺理论让她颇舒心!狙击手就是需要这种坚定盲从的“护法大使”。所幸,这人颇有一些家传的厨艺资质,加上又得一位善厨老友指点,颇有进境,一桌十道菜的除夕年夜饭已不是难事。近年来,更把揉面团当成厨房里的重量训练,日久,二头肌三头肌显现。有友人相询食谱,还能写“简式随意馒头做法”分享,略举之:“……将面团盖上布,让它睡觉。目测面团已从小学生睡成高中生就可以了,不必等他睡成大学生。”友人对这段描述不满意,这人的答复是:“你要享受不可测的乐趣,厨房里无所谓失败,只有‘味道不同’,多么像人生啊!难道你的人生跟别人不同,你就说自己失败吗?”友人直接去google馒头做法。
有一天,抚着二头肌三头肌,这人忽然发现一个道理:念中文系与搞文学的,都很会烧菜!文学与厨艺之间必然存着深不可测的联系。
6。被大地之母包围
这人从未吃过米其林标章佳肴,对各路达人呼天抢地推荐的餐厅鲜少动心,更不会去排队一小时只为了尝“不吃白活”的美食,说穿了,根本就是一个落伍之人,上不了饮宴台面。
很重要原因是,这人被大地之母包围。
家族里曾有五位善厨的大地之母,现在只剩三个:老母、菊姑、兰姑。或许年纪到了,人生的炉火也够热,她认真想到传承的事;从小至今,太习惯吃阿母包的粽子、做的红龟粿菜头粿,拿菊姑酿的酱油、腌渍的豆腐乳,吃比做化学实验更精准的阿舅做的萝卜干,却从未想过他们也会老迈。日前菊姑说:“你们要学,等我老了做不动了,你们才有酱油吃。”
没错,菊姑说的是,学“酿酱油”。在这几个大地之母眼中,步步拢要去买、餐餐都在外面吃是一件落魄的事。女人,简单地说,就是变形金刚,盘古加女娲加嫘祖合体,简称“恁祖妈”。
当然,她必须先克服语言里的测量问题。大地之母们以丹田之气、洪荒之力所积累的厨房武艺,几近“天书”,当她们说书,无不考验听者的智商与悟性。譬如,问粉量与水量比例,她们会:“量其约。”
问调成什么状态,答以:“嘎嘎(闽南语)。”
什么样子叫嘎嘎?大地之母善喻之:“像你呷靡(粥),那锅靡,杓子不会沉下去。”什么叫“不会沉下去”?沉一半算沉得下去还是沉不下去?
再问:“你是说‘膏膏’吗?还是‘靡靡’?”口气略急,答以:“不是膏膏靡靡啦,是嘎—嘎—啦。”讲到后来,她捶胸恨自己无通灵能力。膏膏、嘎嘎、靡靡,是三种不同的粉水比例,这不止关乎一包在来米粉与一条白萝卜的命运,也关乎家中两位男丁当厨余桶的时间有多长。还好,她毕竟是个想象力还算丰富也能“变巧”的人,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萝卜糕这种东西能有什么了不起,太硬用来煮汤太软干煎,失败一次之后,厨艺任督二脉就通了。
菊姑酿的酱油,醇厚香浓,赏我一箱。
菊姑做的豆腐乳,在时光中熟成,甘甜丰润,每年赏我十多瓶。
阿舅的冬季恋歌——萝卜干,白萝卜、盐、糖与时间的精工艺术,极品。每年赏我二十多斤,让我去做“阿哥”——凯子。
每年端午,老母包给我的粽子与碱粽,超过百颗。
不宜食柚的老母,喜种柚芽小盆景。少食柚的兰姑喜做柚皮洗碗精,茧居者卖力吃柚,以供应大地之母所需。
来自官田阿嬷的菜园,照片中的小黑点是附送的小蜗牛。
乡下俗话“阔嘴吃四方”,这人的嘴形不阔,但天生带有吃四方的福德,大概颇得土地公的缘吧!除了宜兰自家菊姑、阿舅菜园里源源不绝的新鲜蔬菜(地瓜叶是大宗,这人想:我若活到一百岁必是他们害的),阿舅的朋友以鱼换菜而来的鲭鱼(除了鲭鱼还是鲭鱼,但不敢抱怨),兰姑的好友的彰化老家父母种的菜,友人千慧的好友的坪林老父种的菜,友人碧敏的台南官田八十多岁老妈种的菜……夸张地说,这人的冰箱是产地直送的果菜集散中心。她宝爱这些土地味浓郁、充满人情的蔬果,以欢喜与感恩心烹煮之。很奇妙,长辈们亲种的菜就是不一样,菊姑的地瓜叶、阿舅的南瓜、八十多岁官田阿嬷的高丽菜,只需氽烫或蒸熟,即使无油无盐亦十分鲜美甘甜。这些,是她钟爱的米其林三星。
能永远被大地之母包围该有多好。但近年来,她自觉必须积极一些,趁天色未暗,把大地之母的功夫都学会。不过,酿酱油、做咸粽,这是出神入化的武功,学得会吗?转念一想,对清晨五点钟就醒来面对现实人生的人而言,能有多困难?来吧,没在怕!
7。谁说男人老了没有用?
一大早,公园里都是老人。一半由外佣推椅而来,另一半还能自行拄杖行走。由外佣推来的,不久形成一排轮椅在前、外佣在后的“伪家人关系配置图”。起先老人们彼此并不认识,外佣姐妹先在每晚等垃圾车时交上朋友进而发展成“晨昏公园姐妹会”,三四台轮椅一摆,老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也就认识了。不久,除了各自的病不能更动,作息已被调整得相当一致。基本认识之必要:一旦坐上那张滚动的椅子,一旦请了外佣,见谁不见谁都由她决定。要是附近有个当年的仇人、讨厌鬼,不巧竟然轮椅对轮椅碰到了,眼睛无法狠瞪、嘴巴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不知彼此心里怎么想?说不定看到对方更惨,当下不计前嫌,也不哀叫自己的病痛了。向来,英雄都是他的敌人栽培出来的,老病时心情转变,说不定也要拜宿敌所赐。结论是,将来怎么老怎么病没人知道,为人处事留一点德行,免得倒下时,换来一句:“呵呵,你也有今天啊!”
进一步观察,公园亭子内两排长椅,人群聚拢的模式很有意思:老男人一边,老女人一边;本省挂一边,外省挂一边,这种现象值得探究。性别与语言是人的最基础认同,而“老”是一种溯洄运动,自然而然回到最初的烙印方式,跟同性别的人就像跟空气相处一般无拘无束,说着母语仿佛返回母亲怀中一般自由自在。
女人挂的话题毫无意外,热爱“户口普查”,只要有一个貌似子女的人(通常也不年轻了)坐在其中一部不擅言语的轮椅旁,虎头蜂围过来了:“你是她女儿?”“媳妇喔,她有几个儿子?”“做什么的?住在一起吗?”“她有几个孙子?有吃营养品吗?哪里买?贵不贵?有没有效?”如果你态度亲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她们会立刻颁给你“好媳妇”奖章,其热烈情状,仿佛空中有人洒花、底下众人起立鼓掌。害你羞赧地在心里旁白:“其实,我没那么孝顺啦……”
老男人挂,谈的大多是政治,但是但是(加重语气之必要),如果政党属性不同,为了和谐,他们会睿智地选择闭嘴,改谈民生、社会案件或是沉默,会抽烟的抽烟,不抽烟的乖乖坐在旁边吸二手烟。
公园内常有人在此野餐,肴香果香不散,惹来苍蝇,越聚越多。有一天,奇妙的事发生了。老男人挂,人人一支苍蝇拍,坐在椅上弯腰打苍蝇。成果丰硕,有的把黑豆粒一般的死苍蝇拢成小堆堆,就在脚边,好像小男孩看守弹珠。有一个较具艺术眼光的,将打死的苍蝇,沿着一块地砖纹路排好,形成手工镶嵌艺术。对一大早做手眼协调运动的老小孩而言,这是一桩值得拍照上传的小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