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只有这一根灯柱,再后面就是黑黢黢的一片,仿佛所有的夜色都躲在那里似的。前方则是山肩上的一条大路,这时候显得尤其空旷黑暗。时不时有人从大路上走出来,沿小路走向田间。走不了十几码,他们就给黑夜吞没了。而孩子们则自管自地继续玩。
因为玩伴少,孩子们的关系非常紧密。要是一个人闹别扭,那所有人都玩不成了。亚瑟动不动就发火,而比利·皮林斯——其实是比利·菲利普斯——脾气更臭。此时保罗必须得站在亚瑟一边,而爱丽思又站在保罗一边。而比利·皮林斯那边则有艾米·林和艾迪·戴金。六个孩子开始打起来,彼此恨怒交加,打了一会儿就各自心虚地逃回家去了。有一次在双方自相残杀之后,保罗看见一轮硕大血红的月亮像只大鸟一般自山顶那荒凉的路上缓缓升起,这一幕他一直都记忆犹新。他想起《圣经》里说的,月亮会变为血。所以第二天他赶紧和比利·皮林斯讲和了。于是无边黑暗包围着的灯柱下那疯野激烈的游戏得以继续。孟若太太只要走进客厅,就可以听见远处孩子们唱的歌谣:
鞋是西班牙皮,袜是丝来造,只只手指都戴戒,我还要洗牛奶澡。
孩子们对自己的游戏是如此投入,这歌声划过夜空传来的时候,甚至让人感到是一群野物在吟唱,母亲听了也感到一阵悸动。等八点钟孩子们回到家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激动万分,她也就很能理解了。
他们都喜欢崖颚街的家,这里视野开阔,外面的世界就像巨大的扇贝一般在眼前打开。夏日的黄昏,这儿的女人常常倚在田间的篱笆上聊天,一边往西面望去,看着夕阳霎时间染红整个天际,直到德比郡的连绵山峦逐渐遮住那一片殷红,在光晕的笼罩下有如蝾螈黑红色的背脊。
夏天是淡季,矿上从来就不会全天开工,特别是烟煤井。戴金太太就住在孟若太太隔壁。她去田里的篱笆边上掸自家壁炉前的地毯,在那里瞥见几个男人正在慢慢地往山上爬。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人是矿工。于是这个一脸精明相的瘦高个女人就站在山肩上等着。对那些费力赶路的矿工来说,她这副样子不啻是头拦路虎。此时刚刚十一点钟,夏日的晨雾还未散尽,挂在远处树木葱茏的山间,如同一层黑纱似的。走在最前面的人上了石头台阶,把栅栏门推得哗哒哗哒响。
“怎么回事,又停工了?”戴金太太高声问道。
“真是可惜啊,他们没活给你们干。”她的口气里含着讥诮。
“是这样子。”那人答道。
“才不是呢,你们都巴望着跑出来的吧。”她说道。
那人没有应,继续赶路去了。戴金太太走回自己的院子,正瞧见孟若太太出来倒炉灰。
“我觉着明顿矿上又停工了,太太。”她冲孟若太太喊道。
“真是可恶啊!”孟若太太又惊又气。
“嗨,准没错的。我刚刚才瞧见约翰·哈奇比。”
“他们这么跑来跑去没活干,还不如待在家里,也好省点鞋上的皮子。”孟若太太说道。两个女人无精打采地各自回了屋。
矿工的脸上都还没沾到多少黑灰呢,这就陆陆续续地回家来了。孟若可不喜欢这时候回来。晴朗的上午在外面走走路确实不错,不过才下井就给赶了回来,这让他心里难免不高兴。
“真是的,这么早就回了!”妻子见他进门,不由得叫了出来。
“你以为我想啊,婆娘?”他嚷嚷道。
“那午饭连一半都不够啊。”
“我吃下井带的干粮好了。”他可怜巴巴地回了一句,心里又羞又气。
孩子们放学回家感到很奇怪,因为父亲正在把带下井去又带回来的两片干巴巴、脏兮兮的面包夹黄油当午饭吃。
“爸爸干吗现在吃自己的干粮?”亚瑟问道。
“不吃的话,就有人要凶我了。”孟若气呼呼地说道。
“你就胡说好了!”妻子叫道。
“那还就把这面包浪费了?”孟若说道,“我可不像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大手大脚地糟蹋东西。要是在井下掉了点面包,哪怕上面都是泥灰,我也得捡起来吃掉。”
“老鼠会去吃的,”保罗说道,“不会浪费掉。”
“这么好的面包夹黄油可不是给老鼠吃的。”孟若道,“管它脏不脏,吃到我肚里去总比糟蹋了强。”
“你还不如把那面包给老鼠吃,自己少喝一杯酒就都省下来了。”孟若太太道。
“你这是什么话?”他嚷道。
那年秋天家里很拮据。威廉才去了伦敦,母亲指着他给家里些钱,结果只寄了一两次钱回来,每次只有十先令。不过他刚刚到伦敦,开销很大。信倒是每周都有一封,里面都是给母亲说的话,告诉她自己的一应情况,他交了什么朋友,怎么跟一个法国人互相学习语言,还有自己觉得伦敦怎么好等等等等。如此一来母亲又再次感到他好像还在身边似的,一如以前在家那样。她每周都会写信给他,语言直截了当又不乏诙谐。在屋子里整日忙家务的时候她时时都念着他。他已经在伦敦了,他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他就是她的骑士,现在正戴着她给的纹饰驰骋疆场。
圣诞节快到了,威廉能回家待五天。家里为此做的准备前所未有的隆重。保罗和亚瑟找遍了附近的地方,要选几棵冬青树和其他常青树给圣诞用。安妮按老式的传统做了圆面的纸花饰环。食品柜里装得满满的,别提多奢侈了。孟若太太做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蛋糕。这当儿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女王,于是就开始教保罗用开水烫掉杏仁皮。他毕恭毕敬剥去了这些细长形坚果的皮,每个都记了数,生怕落下哪一个来。因为听说搅鸡蛋最好要在冷一点的地方,这个男孩就站在洗碗间里搅啊搅,而那里冻得都快结冰了。蛋糊终于僵稠起来,有点像团松软的雪花,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母亲。
他舀起一点滴在鼻子上,然后用力向空中吹去。
“行啦,别浪费了。”母亲道。
威廉说好了平安夜到家。所有人都兴奋得够呛。孟若太太在食品间里来回巡视。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葡萄干蛋糕,一块米糕,有果酱馅饼、柠檬馅饼和碎肉馅饼——足足装了两大盆。她还在做西班牙水果馅饼和奶酪蛋糕,也都差不多了。屋子的各个地方都做了装饰。厨房里悬挂着一束束结着浆果的邀吻冬青树枝,上面闪闪发亮地点缀着各种各样的饰品。孟若太太在厨房里忙着做各式小馅饼的时候,树枝就在她头上缓缓地打着转。屋里的火烧得很旺,到处弥漫着糕饼的香气。威廉说自己七点钟该到家了,不过也可能会晚点。三个孩子都去接站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七点差一刻的时候时孟若却回来了。夫妻俩都没开口说话。孟若坐在扶手椅上,激动得不知所以。而她还是不声不响地继续准备糕点,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里瞧出她有多激动。时钟继续嘀嗒、嘀嗒地走着。
“他说几点到来着?”孟若已经是第五次问了。
“火车六点半到站。”她加重了语气答道。
“那么说他七点十分就到家了。”
“嘿,老天保佑吧,中部的火车有时候一晚就是几个钟头。”她淡淡地说道。不过她心里想,也许越是不指望他早到,他还就真早回了呢。孟若起来到门口去看看他回来没有,然后又回了屋。
“真是的,你这个人!”她说道,“怎么就像只坐不住的母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