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你在怕些什么!”
“噢,够了,什么也别说了。你请她来喝茶,那就让她过来好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他对母亲很生气。他知道她心里排斥的就只是米兰一个人。他把靴子甩在一边,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下午,保罗出门去接自己的朋友,他很高兴见到他们过来。四点左右,他们一起到了家。周日的下午,四下里一片干净祥和。孟若太太坐在家里,着一身黑裙,外面系着黑围裙。她起身迎接客人,对埃德加比较热情,可是待米兰就有些勉强和冷漠。不过保罗却觉得小姑娘穿着褐色的开司米连衣裙分外美丽。
他帮母亲摆置茶点,米兰倒是也想帮把手的,然而却有些顾虑。他为自己的家感到骄傲,心想,现在家里算是与众不同的。尽管椅子只是木头的,而沙发也比较老旧了,可坐垫和壁炉前的地毯却都还舒适,贴画也都是颇有品味的印刷品,一切都朴实无华,还有很多藏书。他从未因为自己的家而感到自卑,就像米兰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家而自惭形秽,因为两人的家中布置各具特色,而且也都很温馨。保罗对餐桌很满意,瓷器餐具很漂亮,桌布也很好看。尽管汤勺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手柄,然而这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这么些年来,孟若太太一手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同时却又持家有道,把一切都打理得秩序井然。
米兰聊了一会儿自己看的书,对这个话题她总是精神百倍。然而孟若太太对她爱答不理的,敷衍了几句就只是跟埃德加说话了。
最初去做礼拜时,埃德加和米兰总是跟孟若太太坐在一起。孟若则从来不去,他喝酒还来不及呢。孟若太太就像是小老大一般,总是坐在长椅的一端,而保罗则在另一端就座。一开始的时候,米兰总是坐在他旁边。那时候的礼拜堂就像是家里一样惬意,地方很雅致,长椅黑黑的,细细的柱子做工精致,还装点着很多鲜花。自打小时候起,大家就都是各就各位地坐在同一个地方。米兰就在身旁,不远处是母亲,两个他所挚爱的人就在这信仰之地犹如被施了咒法一般和他连结在一起。坐在这儿那一个半小时是多么让他甜蜜和舒适啊。他感到心里暖暖的,很是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会和米兰一道回家,孟若太太则要和老朋友彭斯太太一起消磨晚上剩下的时光。这样的周日夜里,他和埃德加与米兰一起走在路上,总是雀跃无比。每次他在夜里途经矿井,看到那亮着的灯房,高大的黑色吊架和一排排的货车,还有那飘忽如幽灵般转动着的风扇,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幻觉,仿佛米兰就还在身边似的。那感觉是如此地真实,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可惜好景不长,米兰没多久就不再与他们同坐。她父亲又给自己全家搞了条长椅,在小廊台的下方,孟若一家长椅的对面。保罗跟母亲进到礼拜堂的时候,雷沃思家的长椅上总是空无一人。他时常因此而焦虑,生怕她来不了了,因为她家离得远,周日还经常下雨。可是到了真的很晚的时候,她又会低着头大步走进来,脸上遮着墨绿色的丝绒帽。她坐在对面,脸部都没在黑影里,可是他心里却为此激**万分,见到她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振。有母亲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温暖、幸福、自豪,可是米兰带来的感觉又有所不同,更加美妙,然而又没那么温情,总是带着一丝切入肺腑的热烈,仿佛这之间有什么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此时他已经开始质疑正统的教义。当时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春天开始让她感到惶惶不安,因为这时节他的精神会愈加狂躁不羁,让她受到很大的伤害。他会刨根究底,把她的信仰撕个稀巴烂,而埃德加则乐见其成,他生来就冷静、更倾向于批判。可是米兰却感到痛苦不堪。她所爱的男人用刀子一般锋锐的头脑细细地检验她的信仰,她那生活、行为以至于存在所一直倚赖的信仰。可是他却不愿意放过她。在这一点上他是残忍的。要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他会更加无所顾忌,好像要把她的灵魂杀死方肯罢休。她的信仰被他捅得千疮百孔,她都好像要失去了意识一般。
而保罗不在身边的时候孟若太太却还嫉妒万分。“她就开心吧——把他从我身边抢了去,她肯定是乐不可支了,”她心里想道,“她这个女人可不一般,绝对不会把保罗给我留下一点儿来。她要把他整个魂儿都吸掉,吸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剩,就算他自己也留不下一丝半毫的。这样一来他就别想自己顶天立地做个男子汉了,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坐在那里,纠结着,思索着,心急如焚。
而他在和米兰散完步往回走的时候也备受煎熬,嘴唇咬得紧紧的,拳头攥了起来,一路走得疾如流星。有时前面有道石阶旁的篱笆拦路,他就站在那里好几分钟一动不动。黑暗仿佛是个巨大的空洞一般和他对峙着,黑黢黢的山坡上点点灯火如补丁般东一簇,西一簇。苍茫夜色的最低处是矿井发出的一小片火光。一切都显得那么阴森恐怖。他感到无所适从,心乱如麻,连路也走不动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妈妈要一个人坐在家里受苦?他知道她心里苦得厉害,可这是为什么呢?而为什么一想起妈妈,他就这么恨米兰,对她如此冷酷呢?如果妈妈的痛苦是米兰造成的,那他有理由恨她——他没怎么犹豫就恨上她了。可她却又让他感到无从把握自己,一时间无凭无依、进退维谷,好像周身都失去了保护,连眼前这夜色和空虚都像是要劈进他身体里一般,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真恨她!可同时却又对她感到无比地柔情和谦忍。
突然间他又疾步赶起路来,一路跑着回了家。母亲看见了他脸上的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讲。可他却一定要让她跟自己说话。结果她动了气,觉得他不应该陪米兰走那么远。
“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她呢,妈妈?”他绝望地吼道。
“我也不知道,孩子。”她哀怨地说道,“我也想尽力喜欢她,真的。我试啊试啊,可是我做不到啊,真的做不到!”
他感到心灰意冷,看来要让两个人和睦相处真的是无望了。
春天的日子最难熬。此时他性情多变,既激烈又冷酷。于是他决定这种时候要离米兰远一点。可是有些时候米兰却会等着他去相见,他心里最清楚。母亲看着他坐立不安,画画不下去,其他事情也都没心情做,好像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心往威利农场拽一般。然后他就戴上帽子一声不吭地走了。而母亲也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一走到路上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等他见到她的时候却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冷酷。
三月的一天,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他躺在幽冥湖岸上,米兰坐在他身边。头上亮闪闪的白云朵朵飘过,投在水上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跟着。天上没有云彩的地方是一片清冷的湛蓝。保罗仰躺在枯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他没办法直视米兰。她好像正在渴求着他,而他却在抵御着。他一直都在抗拒。他现在也好想表达自己的热情,想对她温柔一点,可是他却做不到。他感到她想要自己的灵魂,而不是肉体,不是整个人。好像两个人通过什么渠道连在一起似的,而她就这样一点点把他所有的气力和精神都吸到自己那里去。她不想要他的肉体接近他,像男人和女人那样在一起,而是要把他的灵魂全部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这逼得他紧张无比,好像要疯了似的,可同时又很痴迷,好像是吸大烟一样欲罢不能。
他嘴里正在评论着米开朗琪罗。她听他娓娓道来,感到自己好像也能触摸到那微微颤着的肌体一般,好像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原生质。这让她心满意足,不过到了最后却又心生恐惧。因为他就一直躺在那里,全力挖掘着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间一直往下走,那声音却平静无比,恍如梦呓,不带一丝人味儿,这让她听了心里害怕得厉害。
“别再说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柔声求恳道。
他定定地躺在那里,好像不能动弹了似的。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远离了自己,被抛到了不知何处。
“为什么?你听累了吗?”
“对,主要是你说累了。”
他笑了一下,也发现自己累了。
“可有你在身边,我总会这样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他说道。
“我也不想这样。”她很小声地说道。
“你不想是因为你逼我讲得太多了,你自己也感觉受不了了。可你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我多讲一点。而我自己也应该是愿意讲的吧。”
“要是你想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为你讲出来的东西,那该多好啊!”
“是我不要你?”她难过地喊了起来,“是我不要你吗?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机会了?”
“那就是我的错了。”他说道,振作了下精神,起身开始讲起一些琐事来。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脆弱。为此他隐隐地恨着她。其实他心里清楚,这同样也要怪他自己。可他却无法就此原谅她。
这期间的一个晚上,他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通往树林的牧场边他们停了下来,心里不愿就此分别。星星逐渐出现在天幕上,接着又被云层渐渐遮盖。他们看到自己喜欢的猎户座在西面露出了头,那璀璨如珠宝般的星星闪耀了一会儿,又隐没在云中。大犬座的群星处在低一些的地方,还在泡沫似的云朵中挣扎着。
在如许众多的星座之中,他们对猎户座情有独钟。他们每每良久地凝望这个星座,感慨万千,到最后仿佛自己也融入了那颗颗晶亮的星辰中。这天晚上保罗尤其乖戾难安,心里排斥着星星的光辉与魅力,猎户座好像也不再那么独一无二了。米兰一直留意关注着意中人的情绪,可他却一直不露口风,到了要分离的这一刻,他站住了身,蹙着眉头阴沉地望着积聚的铅云,心想那后面的猎户一定还在信步徜徉吧。
第二天他家里要办个派对,米兰也会过来。
“明天我不出来接你了。”他说道。
“嗯,随你好了。外面天气也确实不太好。”她缓缓答道。
“不是为了这个,是——他们不要我出来接你,说我把你看得比他们还重。希望你能理解一下,你应该是理解的吧。我们说到底也就是朋友而已。”
米兰惊诧万分,心里为他感到难过。他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开的口。于是她赶紧离去,希望他不再为此感到屈辱。她一路走着,细雨不断打在脸上。她内心深处刀割般难受。而且她也瞧不起他这样受不得别人的威压。而她在心底里却下意识地感到他这是在试图远离她。对此她是绝不肯承认的。她只对他感到怜悯。
此时,保罗已经是乔丹货栈的骨干了。帕普沃斯先生不在这里干了,他自己挑头做起了生意。而保罗还留在这里,给乔丹先生做罗纹车间的监工。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的工资会在年底涨到三十个先令。
周五晚上米兰还是经常来保罗家学法语。可是保罗却不再常去威利农场了。米兰的学习算是告一段落,一念及此事,她就会感到愁肠百结。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疙瘩,他们却还是喜欢在一起的。所以他们就还在一起读读巴尔扎克,写写文章,其乐融融,也能增加彼此的学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