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里她都会服用吗啡。她还时不时犯心脏病,所以安妮就陪着她睡觉。等姐姐一大早起床,保罗马上就过来看她。因为吗啡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脸色灰败得厉害。在这样的煎熬之下,她的眼睛越来越没有神采,整个瞳仁都暗淡无光。到了早上,积攒了一夜的病痛和疲惫发作出来,让她无法忍受。可是她却不能,也不愿意哭出来,甚至都不怎么抱怨。
“今早你睡了个懒觉啊,小妈妈。”他这样对她说道。
“真的啊?”她答道,身体的疲倦让她有些不耐。
“对,现在都快八点了。”
他站着往窗外看去。田野覆在雪下,一片凄冷孤绝。他摸了摸她的脉搏,一下强一下弱,好像是回声似的。据说这样的脉搏是将死之人才有的。她让他摸着自己的手腕,心里很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有时候他们四目相对,好像达成了一致,好像他也同意和她一起去死。然而她却不愿意就这么死去,她不能放手。她的身体已经衰败得有如灰烬,眼里黑洞洞的全是煎熬。
“你就不能给她吃点什么,早点了结了吗?”最终他问医生道。
可医生只是摇头。
“她没几天好活了,孟若先生。”他说道。
保罗走回屋里。
“我快要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疯的。”安妮说道。
两个人坐下来吃早饭。
“我们在这儿吃早饭,你去陪我妈坐着吧,米妮。”安妮说道。不过小女佣怕得要死,不愿意上去。
保罗在田野里走着,穿过树林,踏在雪地上。他看见皑皑白雪之上兔子和鸟儿留下的痕迹。他漫无目的,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血色夕阳在烟雾的笼罩中不情不愿地一点点落下,整个过程充满了痛苦。他觉得母亲会在这一天死去。有头毛驴从雪中走来,到林边找到他,把头拱进他怀里,跟他一起往前走。他搂住驴子的脖颈,用脸颊擦着它的耳朵。
母亲不说什么话,然而却依然逡巡不去。她坚定的嘴唇冷冷地抿着,身上只有那被折磨得黑惨惨的眼睛还在活动。
圣诞快到了,又下了几场雪。安妮跟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难以为继。母亲深色的眸子中依旧保持着一丝生气。老孟若心里害怕,什么都不说,只是远远地避开。有时候他也去病房看她一眼,然后就惘然地退了出来。
她还是紧紧地抓住生命不放。矿工都出去参加罢工了,到圣诞前两周才回来。米妮拿着有嘴的喂食杯上了楼。这是在那些矿工回家两天之后。
“米妮啊,那些人是不是说他们的手很疼?”她问道,声音虚弱哀怨,但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还在。米妮愣在那里。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的手肯定是疼的。”大限将至的女人如此说道,头微微移了一下,倦意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随便怎么说,这个礼拜总算可以赚点钱买东西了。”
她还是一件事都不肯放过。
“安妮啊,你爸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晾晾。”她嘱咐女儿道。矿工都要回去上班了。
“不用担心,亲爱的。”安妮说道。
有天夜里,安妮跟保罗身边没别人。护士在楼上。
“她这样肯定要撑过圣诞去。”安妮说道。两个人心里都害怕得够呛。“撑不过的,”他阴森森地说道,“我会给她用吗啡。”
“哪来的吗啡?”安妮说道。
“从谢菲尔德带过来的,全部都用上。”保罗说道。
“啊——就这么干吧!”安妮说道。
第二天他在母亲卧室里画画。她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样子。他轻手轻脚地绕着画前后转,突然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叹道:
“保罗啊,别来回走了。”
他回过头,看见她脸上黑色水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好,亲爱的。”他柔声说道,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给扯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有的吗啡药丸都取了出来,拿到楼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药丸全部捣成碎末。
“你干吗呢?”安妮问道。
“晚上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掺进去。”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好像两个恶作剧的孩子一般。他们惶恐了那么久,剩余的理智已经不多了。
那天夜里护士一直没来安顿孟若太太睡下。保罗拿喂食杯盛着热牛奶上了楼。当时是九点。
他扶母亲起身,把杯嘴放在她两唇之间。就算自己死,他也不愿意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她吮了一口,然后把杯嘴推开,用深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儿子。他也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