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给定的时间量度,人们可以给出一个长度量度以避免矛盾。我们假定,命题Ⅰ可以重新表述并读作:
正在运动的物体A,在t1秒时位于点x1、y1、z1米处;在t2秒时,位于x2、y2、z2米处(Ⅰ')。
命题Ⅰ'和命题Ⅰ恰好等真而且更为精确。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表述了运动本身的过程,而是把它表述为两种非运动状态的间断性连续。我们仍可以用这个命题来表述运动的本质:在t1时刻,物体A既位于、又不位于点x1、y1、z1分米处(Ⅰ″)。
如此类推,以至无穷。
同样,我们可以通过试图将概念B分解为两个新的概念C和D来更精确地表述命题Ⅱ,以引入概念B中的区别。这样我们便得到命题Ⅱ':
正在变化的物体A,在t1时刻具有性质C,在t2时刻具有性质D。
然而,和前面的情形一样,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表述变化本身的过程,而只是表述了在两个间断的、连续的时刻中A具有两种相关的性质——C和D这一事实。只有在我们作如下陈述时,我们才将表述变化的本质:
正在变化的物体A,在t1时刻既具有又不具有性质C,在t2时刻既具有又不具有性质D(Ⅱ″)。
如此类推,以至无穷。
卢卡奇正确地指出,尤其是在自然科学领域中,许多矛盾仅仅是“对现实的一种片面理解的表征”,随着认识的进一步发展,它们将被超越或消失。然而,上述类型的矛盾却不可能被消除,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它们是现实本身的本质的矛盾。”无论是社会现象问题还是自然现象问题,“现实的本质”都包含了主观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社会事件所以是主观的,乃是意识存在——作为活动者的人——的参与使然。这就是卢卡奇想到的唯一的主观性因素。然而,在体系上,他却忽视了另一种主观性因素,在我们讨论自然或社会的现象本质时,这种因素总会出现。
我们所说的本质是这样一种本质,它是在人类实践的认识中永恒地、客观地被赋予和设定的,并通过人类的语言和人类的概念结构得到了表述。一切时空坐标都和主体所处的参照系有关。我们在讨论各种事物和属性时所使用的一切语言概念都依赖于在解决问题的长期过程中所形成的习惯。我们能否按照我们的意志使概念C和D过渡到被分解了的概念B之中,还取决于这种区分在现实和实践中是否必要。当我们想要表述一个过程时,我们首先要使用一种已经通用的语言,这种语言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实践经验的结晶。尽管我们能够创造新的概念,但只有当它们实现了某种实践目的时才能创造。语言的界限也就因此而或多或少地被固定了。而且,我们既不能拥有无限的时间,也不拥有足够多样的表达式来无穷地分析变化的过程,把它们分解为更新的稳定因素。只要我们综括整体,矛盾就会出现。
因此,即使是卢卡奇在理由充分而强有力地批判庸俗马克思主义者以及由于受“绝对的客观规律”所支配而把社会现象理解为“纯粹事实”的思辨唯物主义时似乎也犯了他在谈到无主体的纯粹客体时所犯的错误。他所以没能看到辩证方法应用于自然界的可能性是因为,他对自然界的非辩证的和非历史的——实际上是前马克思的——把握。
当人们回忆起马克思在那本卢卡奇并不熟悉的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自然观时,这就十分明显了。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工业、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基本的人类能力和人类心理都只是唯一的辩证整体的要素,它们是互为一体的,正如马克思指出的:
……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工业是自然界同人之间,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同人之间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象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14]
进而,“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
人是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因为直接的感性自然界,对人说来直接地就是人的感性(这是同一个说法),直接地就是另一个对他说来感性地存在着的人;因为他自己的感性,只有通过另一个人,才对他本身说来是人的感性。但是自然界是关于人的科学的直接对象。人的第一个对象——人——就是自然界、感性;而那些特殊的人的感性的本质力量,正如它们只有在自然对象中才能得到客观的实现一样,只有在关于自然本质的科学中才能获得它们的自我认识。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现的要素,即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和人的自然科学或关于人的自然科学,是同一个说法。[15]
他还说:“但是,因为在社会主义的人看来,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16]
因此,在1844年以后——当上述论断已经作出时——便不可能有人达到了马克思的水平而又不懂得,真正的人的本质已经出现在人类历史中,自然界就是人的科学的直接对象,正如人就是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一样。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都属于一门统一的科学,所以,自然辩证法和社会历史辩证法是同一种辩证法。
自相矛盾的是,卢卡奇本人含蓄地指出了主体在认识自然中的作用,但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又明确地否认了它。当他由于自然科学简化了各种现象并使之从自然环境转变为人工环境——其中自然科学的规律可以在纯粹的形式上予以理解,而没有任何偶然因素的干扰——而批评自然科学的方法论时以及当他由于自然科学过分的量化——这种量化具有资本主义的性质——而批评自然科学的方法论时,他本人强调了主体在研究和控制自然现象过程中的巨大的积极作用。但他的批评只是部分正确的,它们只适用于各种模型和量化方法被实体化的时候,只适用于现实被还原为各种模型和量化方法的时候(就像当代科学中常有的情况那样)。但是另外,不仅是在自然科学中,建构模型和定量分析的各种形式是任何有效的现代方法论所必不可少的因素。马克思的《资本论》的全部内容或多或少地都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之抽象模型的说明和分析;对马克思来说,一切规律都是关系,这些关系在它们没有受到任何次要因素和偶然因素作用的情况下,都是有效的(在这个意义上,规律通过其非表象表现了自身;在这一点上,现象不同于本质)。
恩格斯采取与“形而上学”相反的对比方法论述了辩证法概念的构成。他强调在辩证法中概念之明确的界线(以及它们所描述的客体)已经消失的事实。他论证到,辩证法是从一个定义到另一个定义的不断转化的过程。结果,片面的、僵死的因果联系必然为两个概念之间的相互作用所代替。但是,他甚至没有提到历史过程中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这一最重要的相互作用,更不用说给它以应有的主导地位了。然而,如果没有这一因素,辩证法就不再是革命的了,尽管它试图(归根到底是妄想)保持“流动的”概念。因为这意味着没有认识到在全部形而上学中都没有触及和改变客体。这样,思想就仍然是思辨的,而非一种实践。而在辩证法看来,核心的问题是改变现实。如果忽视了理论的这一核心作用,构成“流动的”概念的优点也就变得有问题了:即成为纯粹“科学的”事情了。因而理论只能按照它是否符合普遍的科学的状况而被接受或拒绝,无论人们的基本态度如何,或现实能否被改变。(第3-4页)
这里不是全面评价卢卡奇的批判的地方。把恩格斯的著作看作一个整体并不完全正确,但引自《自然辩证法》[17]的下述论断却是充分的:
“因此我们必须时时记住: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象征服者统治异民族一样,决不象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样,相反地,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统治,是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动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
“事实上,我们一天天地学会更加正确地理解自然规律,学会认识我们对自然界的惯常行程的干涉所引起的比较近或比较远的影响。特别从本世纪自然科学大踏步前进以来,我们就愈来愈能够认识到,因而也学会支配至少是我们最普通的生产行为所引起的比较远的自然影响。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得愈多,人们愈会重新地不仅感觉到,而且也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那种把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对立起来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这种观点是从古典古代崩溃以后在欧洲发生并在基督教中得到最大发展的。”[18]
尽管如此,也不能推出自然辩证法不存在的可能性,其中人的注意力致力于人化自然的过程,即人通过生产、认识和艺术等等而实际地占有了自然过程。
总的来说,卢卡奇对恩格斯和自然辩证法的批判的基本错误是,他过于狭隘地设想了对现实的改造。在卢卡奇看来,改变现实主要就是废除资本主义。这和他把马克思主义简单地理解为“无产阶级的观点”(在这种简单的理解中,所有理智的范畴都成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存在形式和概念形式)和他把唯物史观理解为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的工具(德文版,第244-245页)以后,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也是和卢卡奇关于辩证法只是在为无产阶级的行为服务的意义上才是革命的信念相吻合的。
当我们考虑到卢卡奇是在一种明显的革命形势下撰写文章,考虑到这些文章对清算社会民主党人的机会主义尤为必要时,他的马克思主义和辩证法的这种局限,他密切关注对资本主义社会直接的革命改造的全部理论问题,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20]1919年5月,在他写作《什么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时,卢卡奇是贝拉贡苏维埃人民政府的文化部长。在10月份,苏维埃政府垮台以后,他在维也纳被捕,但在年底便被释放。在迄至1924年(当时他接连受到布哈林、季洛维也夫、鲁塔斯、A。德波林等人的攻击)的岁月中,他一直在维也纳任共产国际为东南欧洲创办的杂志《共产党人》的编辑并担任包括共产国际大会在内的许多会议的代表和官员。[21]当时,他主要是一个政治人物,因而他的思维方式也是强调政治。在晚期写作的一些文章和序言中,人们可以感到他在语气上的一种变化。匈牙利和巴伐利亚的革命已经失败,新经济政策也被引入苏联:显然,革命不再是时代的一个事件。在写于1922年12月的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种以辩证方法为特征的变化:
这种方法是彻底的历史方法。因此不言而喻,它必须经常地运用于自身,这正是这些文章的根本论点之一,同时,这一观点必须放在真正的位置,这是迫切的现实问题,因为按照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这种观点,它的主要目的就是认识现实(第XLIII页)。
这段论述与早期观点相比既无本质的区别,也并非水火不容。正是在三年半以前,他对辩证方法的注意中心已经转移到现实和革命上来:其他的一切都是有问题的——是纯粹“科学的”事情。现在,直接的任务已经成为对现实的认识:革命只是在过去时中才被谈到。与此同时,卢卡奇对自然辩证法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在他的杰作《物化和无产阶级的意识》[22]——这是卢卡奇写于这一时期并在本书中首次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我们发现了其他一些早先提到过的更加灵活的观点。
卢卡奇关于辩证法的不同类型(其中之一便可能是自然辩证法)以及辩证法类型学的必要性的思想,是非常有趣和重要的。正如我们看到的,它之所以可能捍卫马克思主义中自然辩证法之必要性的论题只是因为,对人来说,自然并不是某种不经主体的任何参与就具有意义的东西。如果这一前提不真,如果自然界只是客观的和脱离历史的,那么马克思主义就不可能一以贯之地讨论自然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