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程瑾跟在王顺安身后,穿过熟悉的宫道。青石板路被宫人洒扫得洁净无尘,两侧朱红宫墙巍然矗立,将天空裁成一道狭长的湛蓝。
这条路,她曾走过无数遍。
那时程家大厦将倾,她以戴罪之身入宫,也是这般跟在引路内侍身后,脚步虚浮地踏过这些石砖。彼时,每一道宫门都像巨兽的口,每一次转角都可能遇见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她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前方不远的那处廊檐下——垂首肃立了整整一个时辰,等待内侍省分配“侍奉”的职司;也记得在那段迂回的复廊尽头,她曾用冰冷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精雕的栏柱,直到指节发红,也不敢稍有停歇。
“愿以微躯报千般……余生甘作阶下草。”
那时写下的诗句,此刻如同幽魂般在心底浮现,每一个字都带着当日屈辱与挣扎的重量。可也是在这里,那位君王在雷霆震怒之后,终究施与了雨露——他宽宥了程家满门,保全了父亲的爵位,甚至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给了她一条出乎意料的出路,让她今日能重新穿着这身官袍,立于朝堂。
自紫宸殿一别,她便再未见过天颜。如今,骤然奉召,前去面圣,她心中五味杂陈。期待如春草般悄然滋生——她渴望见到他,亲口谢恩。可更多的,是忐忑与惶恐,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她怕自己的表现有负圣望,怕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穿她心底尚未完全平复的波澜,更怕这难得的机遇,会因自己的任何一点差池而付诸东流。
越靠近两仪殿,她的脚步越是不自觉地放缓,心跳却愈发急促,如同擂鼓。这宫墙依旧,殿宇依旧,可她的身份与心境,却已天翻地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酸楚与紧张,牢牢攫住了她。
王顺安在一处殿阶前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低声道:“程补阙,请在此稍候,容某进去通传。”
程瑾停下脚步,垂首立于阶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过于激烈的心跳。
殿内传来宣召声。
程瑾敛息静气,垂首步入两仪殿。在距御案十步之遥处停下,依照朝仪行稽首之礼:“臣左补阙程瑾,奉诏觐见陛下。”
“平身。”
李奉璋搁下朱笔,目光在程瑾身上停留。少年起身的姿态较三月前沉稳许多,那身新裁的官袍衬得她肩背挺直,束发的玉冠将墨发收得一丝不苟。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清瘦的侧脸镀上一层浅金,那抹曾经在宫中侍奉时挥之不去的惶惑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朝臣的持重。
而那日的画面却骤然浮现:她转身撞向金柱时决绝的背影,额角洇开的刺目鲜红,还有倒下前那句“这就是程家女儿的风骨”的凄然笑颜。那时的她像只濒死的鹤,宁愿折颈也不愿屈从。
看着她如今从容沉静的模样,李奉璋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当初留下这个撞柱明志的程家女儿,确实是一步险棋。而今看来,这株险些折断的翠竹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在风雨中长得愈发坚韧。
“赐座。”
当值太监连忙搬来锦墩。程瑾谢恩后侧身坐下,仍是垂眸盯着地上金砖缝隙。
殿内沉水香的青烟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隔着重帘传来远处依稀的鸟鸣。曾经为他沏茶研墨的少年,如今正襟危坐在三尺之外。这般距离,恰是君臣该有的分寸。
李奉璋执起茶盏,盏盖轻叩之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京南的案子不难查。”皇帝语气平淡,“难的是,这样的案子年年查,年年有。”
他目光扫过程瑾:“朕想知道,为何《仓部格》施行至今,仍有这些积弊?是律令本身有疏漏,还是执行之人刻意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