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4世纪逐步孕育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展示了人对自然的改造力量,开始了人的觉醒。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潮处于非常矛盾的境地。他们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和宗教对人的藐视,但并不真正懂得人的创造能力。他们强调的是人的生存与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而不是人改造自然和驾驭自然的能力。他们尽管赞美人,认为没有人的地球,正如没有星星的夏夜一样乏味沉闷,可当涉及人与自然的实际关系时,他们强调的是人对自然的片面服从。而且把本来是属人的东西,如情欲、**,都看成是既有开始也有结束的机械运动。在他们看来,人和自然一样,都受某种类似于机械力的那种同一的动力支配。
到19世纪上半叶,资本主义社会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充分显示了人对自然的改造力量,才有可能使哲学家们清楚地看到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即把自然界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手稿(1857—1858)》中,非常精辟地论述了这一点。他说:“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84]只有生产力的发展才能导致人与自然关系问题上观念的变革,使人从自然的崇拜转向对自然的利用;从自为的自然转向为我的自然。马克思1844年关于自然界是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论断,不单纯是智慧的结晶,而是时代的产物。它是马克思对自己时代人与自然实际关系的哲学反思。
自然界是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论断,是彻底无神论的。它使冷冷苍穹,昊昊皇天,从幽冥莫测至高无上的地位,降低为人能够改造、能够控制、能够利用的物质世界。人用双手改造了自然,也从自然界中驱走了神。
自然界是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论断,也是彻底辩证法的。它使人从自然的强制力量中解放出来,处于能动者、创造者的地位。纯自然的自然界提供的是它可能提供的东西;而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提供的是人所需要的东西。人工培殖的动植物品种,各种合成材料,就其效用而言对人更有价值。人不仅是自然的“奴仆”,也是自然的“主人”。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证实的正是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
要使自然界成为人的作品,当然离不开人的意志。但是人并不是单凭意志做到这一点的。人是通过生产,而且也只有通过生产才能使自然界表现为人的作品和现实。因此,这一过程是人通过物质生产把自然因素纳入人类历史领域的过程。作为人的作品的现实的自然界,不是人的活动“射程”之外的自然界,而是处于人的活动范围之内的自然界;不是作为自然的自然,而是作为历史的自然。
一个社会发展的水平和速度,会受到它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的影响。过分优越的自然条件会麻痹人的力量,而不适宜生存的过分恶劣的自然环境会砍伐人的创造力。但具有关键意义的并不是既成的自然条件,而是人在何种程度上能把自然界改造得符合自己的需要。从这个角度看,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确存在挑战与应战的关系。真正有创造力的民族并不是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的民族,而是能把不利条件变为有利条件艰苦创业的民族。《河殇》的作者们,把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归功于黄河乳汁的哺育,而把近代的落后归咎于黄河乳汁的干涸,是对中国历史的嘲弄。
自然界变成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过程,是变纯自然为人类生存条件的过程,也是人类社会的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如果离开了人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的作品和现实,仅仅把社会看成人的集合体,看成是类,就无法理解社会的本质。仅仅根据“类”的概念,我们可以把任何动物的群体称之为社会。这样做,除了玩弄“社会”这个概念外,并不能揭示动物群体的生物学特质。没有物质生产,就没有社会。
从生产关系角度看,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永远是同一定的所有制形式分不开的。任何所有制都是一种关系,首先是人对自然界及其产品的占有关系。
从生产力角度看,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是人类生产力的凝结、转化,又是人类生产力的扩张。社会生产力,不是既成的自然力,而是一种社会力量,它是人类改造自然过程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从原始的打磨石器、青铜器,到机器的出现,到当代的高科技,它所显示的正是越来越广泛地把自然界变成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过程。
这是一个无止境的、有限和无限相结合的辩证过程。
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人在特定时期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但又能不断超越自己原来的活动范围,向新的领域拓展。就产品而言,它不限于生产某一类产品,而是不断生产新产品;就劳动对象而言,它不断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的对象。正如马克思所说:“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85]在认识领域,不可能划定一个认识的禁区;同样,在实践领域,也不可能划定一个非实践领域。尽管人类当前的自然科学和实践范围仍以地球为中心,但超出地球而进入宇宙空间的号角已经吹响了。历史日益证明,“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人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的作品和现实,也就是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的无机身体。马克思一再强调,人把自然界“变成人的无机身体”。还说:“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86]
后来在《经济学手稿(1857—1858)》中,马克思在批评蒲鲁东对财产起源问题的错误观点时一再发挥了这个观点。他说:“正象劳动的主体是自然的个人,是自然存在一样,他的劳动的第一个客观条件表现为自然,土地,表现为他的无机体。”[87]
在讲到财产的本质时,马克思强调:“财产最初无非意味着这样一种关系:人把他的生产的自然条件看作是属于他的、看作是自己的、看作是与他自身的存在一起产生的前提;把它们看作是他本身的自然前提,这种前提可以说仅仅是他身体的延伸。其实,人不是同自己的生产条件发生关系,而是人双重地存在着:主观上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客观上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88]
“人的双重存在”,也就是说人有两个身体,一个是人的有机身体,即人自身的自然存在,人的头脑、血肉、四肢;另一个是人的无机身体,即人之外的自然界。可是,就时间说,自然界在人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就空间说,自然界的绝大部分处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它并不依存于人。因此,作为人的无机身体的自然界,并不是泛指一般自然界,而是指通过人的活动被改造过的自然界,它是人的另一个“我”。因此,自然界作为人的无机身体,同自然界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是同一个思想的不同表述。
三、自然的客观实在性
从自然界是人的作品和现实中,能够得出马克思否定自然的客观实在性,排斥一切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的结论吗?不能。认为马克思彻底否定唯物主义本体论的看法,或者是误解,或者是曲解。
哲学从以本体论为中心,逐步转向认识论的研究,是哲学意识的进步。但本体论问题并不因此就消失了。某个哲学家或哲学学派可以不着重研究本体论,但不能绕开本体论。可以说,关于世界的本质问题、关于存不存在客观世界问题无处不在,它或明或暗地渗透到一切哲学命题或哲学判断之中,死死缠住哲学家们的头脑。即使是宣称摒弃一切本体论问题,把哲学归结为语言和逻辑的分析哲学,也并没有逃避掉本体论问题。马克思早说过:“哲学家们只要把自己的语言还原为它从中抽象出来的普通语言,就可以认清他们的语言是被歪曲了的现实世界的语言,就可以懂得,无论思想或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特殊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89]
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研究的重点是关系,但离不开实体,没有无实体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本身就包括本体论问题。要科学阐述和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必须弄清人与自然的本性。不了解自然本身“是如何”,不可能提出它“应如何”的问题。黑格尔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说:“理智的工作在于认识这世界是如此,反之,意志的努力即在于使得这世界成为应如此。”[90]
的确,马克思的《手稿》论述的重心是放在从主体角度把握客体,即人如何通过劳动为自己创造一个对象世界上。不过其中有些论述含意模糊,容易引起争议,例如,在谈到自然科学和艺术对象时,强调自然界“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而在另一处又说,“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91]。
其实,对这些引文只要不停留在表面的引证上,而是深入到马克思的思想深处,我们便能得出如下正确结论:
第一,马克思强调的是精神生产的特点。在物质生产中,人通过劳动为自己创造一个对象世界,因而自然界是作为人的“物质无机界”;而在精神生产中,自然科学和艺术是对自然界的观念的把握,是在头脑中对自然界进行加工、消化,因而是“人的精神无机界”、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这里所说的“精神无机界”、“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显然不是否定自然界的客观性,而是对自然科学和艺术特点的不太确切的表述。
第二是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界是绝对观念的自我异化。当绝对观念在纯逻辑中经历了全部过程之后,必须自我扬弃,从自身中释放出自然界。否则,必须在纯逻辑中再一次重复全部抽象过程。在黑格尔的哲学中,作为与自然界相对立的主体是绝对观念,而不是人。人与自然是绝对观念发展中的不同环节,它们是彼此分离的。正是针对黑格尔这个观点,马克思说了这段著名的话,强调在他的体系中,自然界是无。
人永远是在人与自然关系的系统中把握自然。这个关系之外的自然界,对人说来是尚未认识之物,但不能说是非存在物——无。我们应该区分自在之物和为我之物。承不承认自然的客观实在性问题属于本体论问题;自在之物向为我之物的转化问题属于认识论问题。这二者不可分。如果不承认自然界的客观实在性,就不存在自在之物向为我之物转化的问题;反之,如果自在之物不向为我之物转化,客观世界永远处于认识和实践范围之外,这个所谓客观世界就变成了神秘之物,成为永远不可把握的X。现实的自然界,是作为人的实践和认识对象的自然界;即使目前尚未进入人的活动范围之内,它总是一部分一部分被纳入人的活动之中。这是个无止境的过程。因此,黑格尔的自然界——与人相脱离的自然界,是无,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是“抽象的自然界”,“是自然界的思想物”。
在《手稿》中,马克思对自然的客观性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论证。
马克思把自然界作为劳动对象来考察,通过对象化的劳动肯定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和客观实在性。马克思明确指出:“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用来实现自己的劳动、在其中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92]这里讲的既是经济学又是哲学。马克思关于自然客观实在性的观点,是对物质生产中各个要素关系的哲学概括。
马克思通过驳斥宗教创世说肯定自然的客观实在性。在他看来,人的实践活动,使得“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的问题,在实践上已经成为不可能”[93]。马克思还援引地质学和生物学的材料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认为大地创造说,受到构造地质学的致命打击;而自然发生说,是对创世说的实际驳斥。
马克思还特别强调非理性因素(感觉、**、欲望)对确证唯物主义本体论的意义,认为,“人的感觉、**等等不仅是在(狭隘)意义上的人类学的规定,而且是真正本体论的本质(自然)肯定”[94]。人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的。人们通过消费(吃,喝)既是对对象的扬弃,又是对对象的肯定。没有人之外的自然界,人的任何一种情欲都无法满足。这个观点,在《神圣家族》中继续得到发挥。人的“世俗的胃也每天都提醒他在他以外的世界并不是空虚的,而真正是把他灌饱的东西”。在另一处讲到爱情时,认为爱情是非批判的、非宗教的唯物主义者,因为爱情至少承认被爱者是感性的对象,是自己之外的存在,“爱情第一次真正地教人相信自己身外的实物世界,它不仅把人变成对象,甚至把对象变成了人”[95]。
《手稿》的论证不足之处也是很明显的。它把实践证明、无神论证明、感性证明不分主次地混在一起。其中感性证明源于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在《未来哲学原理》中曾经说过:“证明有物存在,并没有别的意义,只不过是证明,有一种不只是被思想的事物存在。然而这个证明是不能从思维本身中汲取出来的”,“只有通过感觉,一个对象才能在真实的意义之下存在”[96]。实证科学的证明,来自当时已有的科学成就和观点。真正具有独创性的是实践证明,即通过劳动证明自然的客观实在性。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把实践证明提到首位,从而彻底廓清了费尔巴哈的影响。
在人类出现之前的自然界、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的自然界,它的客观性问题对于一个没有被唯心主义弄昏头脑的人是容易理解的。问题是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在何种意义上仍然是客观的?
毫无疑问,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物质产品和被改造过的自然环境),同纯粹的、尚未被人的活动改造过的自然界相比,当然有自己的特点。例如,后者先于人而存在,是人存在的前提,它只提供它可能提供的东西;前者是人的活动产物,它提供的是人所需要的东西。因此,它的存在方式和形态,凝聚了人的目的和愿望,打上了人的烙印,反映了一个民族和时代达到的生产力和科技水平。
承认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是非常重要的。它是社会和自然的交往领域,从哲学上说它打破了三个封闭性。一是打破了人的封闭性。马克思不再从孤立的、封闭的单个人自身寻找人的永恒本质,而是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从人的活动中考察人的本质的变化。二是打破了社会的封闭性。如果撇开了人对自然的改造来考察社会,势必把社会看成是孤立的封闭系统。这种不与自然界进行物质、能量、信息交换的社会既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存在下去。就人类生存而言,人不能离开自己创造的自然界;就人类社会的发展、文明的创造而言,同样不可能离开自己创造的自然界。可以说,同纯粹自然相比,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的自然界是人的更为现实更为切近的基础。三是打破了自然的封闭性。当然,自然是相对独立的系统,但是自然界作为人的作品和现实,意味着它在人的参与下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