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理论[12]
一、后现代视角中的现代性:哲学预设
晚近以来,“后现代”既是一个家喻户晓的表达,也是一个口号。所谓的后现代派不是被颂扬就是被责骂,似乎后现代这种描述(或自我描述)不能被引入严肃的谈话,因为矛盾原则(或同一性原则)根本不适用于它。关于后现代,同样的东西在同一种关系中可以同时得到肯定和否定。在把“后现代”这个词引入一种话语——这一次是引入现代性的话语——之前,必须澄清后现代意味着什么。然而运用“后现代”这个词似乎很重要,而且不仅仅是在这里要提出的现代性理论中。如果决定要用它,就必须对它的运用加以限定。[13]
除非是在提到艺术特别是建筑中的某些风格与趋势时,我将不会谈到后现代主义者。我将不会使用“后现代主义”这个词,因为我所限定的后现代视角不同于一切“主义”。最后,我不会把后现代等同于后历史(post-histoire),因为这种等同假定了后现代与现代的并列。
“后现代”一词有着两种并不必然与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者和后现代历史相联系的用法。我把第一种用法叫做“未经反思的后现代性概念”(uofpostmodernity),把第二种用法叫做“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性概念”(refleodernity)。这不是一种内容的区分,而是一种态度的区分。未经反思的后现代性概念是幼稚的,它无意识地继承了宏大叙事和真理对应理论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它本应——而且有意识地——加以拒绝的。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真理,所有文化都是同等的——诸如此类的言论是带着确定性和优越感而被表达出来的。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性是自我反思的,因为它也不断地质疑自身。它不仅仅是反讽性的,它还反讽性地对待反讽,或者毋宁说是幽默地对待反讽。浪漫派的反讽是联系着哀婉的,幽默则更多地联系着严肃和一种轻微的怀疑主义。的确,幼稚的后现代性和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性都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它们是相互联系的,因而可以同系**。但我的视角将是经过反思(自我反思)的后现代性的视角。
有各种不同的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性。我的只是许多种里的一种。但是在这些不同后现代性的视角、态度以及共有内容中,存在着一些共同特征:正因为如此,它们都属于“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派”这一家族。[14]
我把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性的多种形式理解为“后现代历史意识”的各种表现。我所说的“历史意识”指的是什么呢?这个术语并不表示对一种意识范式的赞同。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当作一种语言范式和交流范式。在那些拒绝一切范式的哲学中,它也是有意义的。“历史”一词意味着德语的geschichtlich,而不是historisch。没有历史(geschichtlich)意识就没有人类生活,而被我们称为historisch的则是现代的事物。
历史性是人类状况的构成部分。人类终有一死,因为他们能够意识到他们的有限性。人类也是(至少)有两种同一性的生物,他们与他们自己同一,他们也至少与一个群体同一,即所谓的“社会先验”(socialapriori)。他们的“遗传先验”(geicapriori)被抛入“社会先验”之中,并要在成长为某一类型个人的过程中与之密切配合。同一性不是形式的同一性;它意味着通过差异和分化而达到同一。[15]同一性(在上述意义上)也是时空性的,它包括与一个地点(或几个有代表性的地点)的同一和通过时间实现同一。空间上的同一和时间中的同一也就是一个民族或一群人生活中的地理与叙事。一群人归之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语言、规则、规范、信仰、仪式等——的意义同质化为一种意义(尽管不是完全地);也就是说,同质化为一个包含这个民族的地理与叙事的世界。高更的塔希提绘画的著名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不断被提出来也不断得到回答。[16]我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称为“历史意识”。正是历史意识呈现出一个世界。还有,它构成一个民族或一种文化的地理和叙事。
下面我区分了历史意识的六个阶段,它们是哲学的而不是经验的概念,但它们也是理想类型。[17]
第一,未经反思的一般性意识(essofuedgey)。神话。一个民族视自己为人类,视自己为一般性。其他的民族被排除在外。世界的诞生等于是或者说导致这个民族的形成,没有将来时,只有同样的事物的重复。
第二,反映在特殊性中的一般性意识(essofgeyrefleparticularity)。历史。思考国家和城邦(公民)的意识,有关正在形成的政治制度。不过这样的人类状况反映在历史中(无论是神话式的还是撰著式的)。除了目的的重现外没有未来。
第三,未经反思的普遍性意识(essofueduy)。普遍神话。人类的状况本身在其普遍性中出现,尽管是未经反思的(不存在其他形式的合法叙述)。作为时间的历史意识(叙事)成为三维的(比如说,创造)。
第四,反映在一般性中的特殊性意识(essofparticularityreflegey)。现代性的基础性叙述。对一般性的反思(人本主义,契约)认为它导致了现代状况。因此,对现代状况的反思就把它看成似乎是人类状况(一般性)。历史包括所有已知的往昔文化,并假定了作为一个未知要素的未来。
第五,经过反思的普遍性意识(essofrefleiversity)。普遍历史(宏大叙事)。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历史,以大写字母开头的“历史”——也就是说,全人类的世界历史。现代被认为是全部历史发展的结果,无论这种发展被认为是进步还是退步。未来是可知的、可预言的、可想象的,它是一个总体的(总体化的)未来。
第六,经过反思的一般性(essofrefleerality)后现代意识。我将就我所见的后现代意识构成成分作出阐述。我将主要谈论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意识的几种变体所共有的那些特征。但首先我将就可觉察到的历史意识的各个阶段作简要叙述。
我的叙述类似于宏大叙事,因为它阐述了历史意识中的前后变化,这些变化形成一种螺旋。最后一个阶段回到了第一个阶段(都是一般性意识),只是最后一个阶段是第一个阶段经过反思的形式。我在这里描述的这些变化能否被说成“进步”或“退步”,各人有不同的看法。就我来说并不看重(至少是不直接看重)这一点。我没有提出它们是进步还是退步的问题,而是提出了一个不同的问题:我们(现时代的居民)对什么负责?现时代的居民主要是对现时代负责,或者不如说是对现时代的人与事负责。负责至少意味着一种隐含的评价,人们对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负责。现今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非常重要,并不是因为它比其他的世界更好或更坏,而是因为它是我们在其中掌管着某些人和事的世界。掌管(beingincharge)的感觉是在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意识中刚刚出现的。
为何“一般性意识”有未经反思的和经过反思的呢?因为所有其他种类和形式的历史意识要么包含着一群人或人类的规范概念,要么包含着人类状况的规范概念(人类状况是根据尊严还是根据罪恶来加以描述在这里并不重要),与它们相反,经验的人类——也就是说,某个时期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文化——唯一共同拥有的是一般性和经过反思的一般性意识。没有哪一种人类群体或哪一种人类文化没有神话。这些人类群体或文化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彼此不了解,它们甚至不认为彼此都是人类;但它们共同拥有一样东西,也就是历史意识的阶段。在历史意识的所有其他层次上,阶段并不是共有的。某些民族或文化进入了一个阶段,其他的则还没有。不同步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空间,还有对时间和空间的理解本身。
经过反思的一般性意识已经获得了动力。现代性是一般的;它波及整个地球。如今,全世界及全世界所有的人又一次共处于同一个阶段;如果他们不再共有别的东西,他们仍将共有历史意识。一般性已经得到反思,因为同时代共命运的观念已经出现在共同视野中。
后现代性并不是在现代性之后到来的一个阶段,它不是对现代性的补救——它是现代的。更确切地说,后现代视角也许最好被描述为现代性意识本身的自我反思。它是一种以苏格拉底的方式了解自己的现代性。因为它(也)知道,就算它知道什么的话,也知之甚少。[18]
我之所以用过去时来谈论现代主义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位置实际上是在过去,而是因为现代主义意识在后现代意识之前。的确,在这里就像往常一样,寻找线性时间顺序是徒劳的。比如说,在世纪之交,后现代意识——包括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意识——就已经出现了,而且是一种强有力的表现。[19]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由于欧洲历史的跌宕起伏,许多种形式的盛期现代主义聚集起动力。[20]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后现代视角卷土重来,并成为主导。然而现代主义视角并没有完全销声匿迹,而且可能还会东山再起。为何会这样呢?在后现代视角的强有力表现之后到来的一种现代主义观点,将会是后现代状况的一部分。一旦成为许多种意见或观点中的一种,现代主义的现代性就不可能重获它的绝对自信。它必须严肃地考虑它的对手,而如果它这么做的话,它就将有所不同了。[21]
现代主义的现代人为他们自己要求一种在历史中的特权。他们理所当然地断定,由于历史发展的现今阶段,他们是首先理解历史所关何事的人。对于“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这些问题,没有哪一个答案曾经是对的或错的。只有现代人能够正确地、真正地回答这些问题。我们的祖先中没有谁能洞察未来。只有现代人大体知道未来将带给我们什么,即使他们并不知道全部的细节。我们的祖先中没有谁能够有意识地创造历史,为未来作准备或是对它加以规划。只有现代人能够做这些。“是什么担保了现代性的特权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各种各样。不过在所有的回答中,知识扮演了关键角色。科学是一种现代发明。现代科学,亦即科学知识本身,使现代人洞察到历史发展的法则和规律性,并允许他们加以推演,就像有关自然法则的知识使几近确定的推演成为可能一样。在这个重要主题上创作出了许多变奏,主导的形式——变奏——是进步主义的。根据进步主义的信条,科学不仅担保了对未来的洞察,而且担保了一切事物的不断改进,诸如技术、经济、艺术、福利等。[22]不过悲观主义的预言也断言了科学的正确性。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产生于对“所有”有代表性文化的比较研究,它们所谓的规律性相应地使得西方没落的科学预言变得可信。
后现代人并不要求在历史中的特权地位;首先,这是因为他们并不根据所谓的“历史法则”来思考。历史法则只是理解的图式和理解的抽象,理解的图式和理解的抽象并不根据历史现象的根源来理解它们,并且把它们简化到失去本质和意义的地步。[23]许多后现代学者将不会否认,在历史中可以观察到规律性,而且确定这样的规律性可以作为在过去中进行定向的工具。从过去中提取某些规律性是不同事物或不同事件借以从某一特定角度得到确定(以及差异身份得以创造)的程序。以这种观点看,就存在着规律性;以另外一种观点看,就不存在规律性。如果要想象一个历史现象或一个历史事件的整体,那将是不可比较而又不可通约的一种在此(todeti)、一种如此(suess)和一种自性(ipseity)。由于比较需要有一把用来比较的标尺,比较也就往往缺乏对事件的理解。[24]每一个历史事件都是独特和偶然的。
历史事实和事件都是偶然的,这种思想肯定不是一个后现代的发现。[25]但后现代的心智并不预设一种通过这些偶然事件来实现自身的必然性,因为历史没有“趋势”。这并非只是说这种趋势还不为人所知,或者对人类的心智来说仍然是没有发现或不可发现的。不妨这么说或这么想:由于我们不知道是否存在着“一种”历史,也不知道它是否按照某个计划(例如神的计划)或某种趋势(一种自然趋势)向着某个事物前进,因此有没有这样一个计划存在压根就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就人性生物和行动者而言,没有目的、没有目标、没有一般方向,在我们通常用“历史”一词来加以概括的那些事件中也没有必然性。后现代的男男女女思考和行事的方式,就仿佛一切(每一个历史事件)全都是偶然的(在这个词最强烈的意义上),但他们并不以本体—形而上学的方式谈论偶然性。一个偶然的人只是带着偶然性意识行动和生活而已。
盛期现代主义思想和后现代思想在存在地位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尽管它们共同拥有(或至少是可能共同拥有)个人偶然性的意识,既表现为宇宙偶然性的形式,也表现为社会偶然性的形式。宇宙偶然性的威胁的产生是与现代机械论宇宙观的出现同时的,是与巨大史前坟场的无限物质对活生生的、被赋予了灵魂的神圣宇宙的取代同时的,也是与一个美丽新世界的出现同时的——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单独一个人就是一个“零”,他或她无足轻重,上帝已经死了,因为永恒的主宰消失了。[26]科学允诺提供的确定性,以及容许人们根据自己的设计与喜好来造就一个世界的那种对于理性力量的信念,包扎好了偶然性意识的伤口,但并没有治愈它。后现代人否认必然性正通过历史的偶然性走向它的目的,他们让伤口**着。(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意识是展示这个伤口的姿势之一。把未来理解为正在开放的(beingopen)——也就是说,让偶然性的伤口**着,而不用知识或信仰所提供的药物——并且对现在和未来负责,这是难以担当的立场。在这里请允许我提出一个想法。由于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性是一种极其困难的立场,未经反思的后现代思想会作为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思想的影子伴随着它。借用一个蹩脚的比喻,我想说,有两个影子伴随着经过反思的后现代思想。未经反思的后现代思想的一种形式是原教旨主义。另一种形式是犬儒主义,我将在稍后予以讨论。原教旨主义是那些不能带着一个公开的伤口生活的人的立场,这些人需要显示未来确定性的浮标。犬儒主义是那些不介意伤口却拒绝或不能承担责任的人。为了在偶然性意识中承担起责任,就需要根据一种“绝对现在时”来思考。
我将以火车站的比喻作为绝对现在时的例证。大约自19世纪下半期以来,至少在欧洲(但也在新世界里),在某种程度上,现代主义的现代性概念支配着想象的机制。现代主义把“生活在现在”体验为生活在一个受到过去和现在两方面挤压的过渡状态、阶段或世界里。过去通常被视为“必然的”(因为它不可改变),它被认为是现在的前导——现在本身作为一种限制,作为一种“此时此刻”(justnow),作为一个总是向无限未来超越的重要阶段,被想象成自由的领域。以现代主义的观点看来,现在就像是一个火车站,我们这些现代世界的居民需要坐上一列快车经过这个车站,或是在此停留片刻。那些火车会把我们带向未来。停在火车站将意味着滞留——对他们而言。[27]
现代主义想象通过对过去的历史性回忆,通过规划和投射出一个作为人类实验和创造的领域的无限未来(自由)——它可以被设计得(甚至于是被迫)服从人类的意愿——而把现在边缘化了。有两套可供选择的思想方案:自由主义的和马克思主义的(后者既包括它的社会民主党形式,也包括它的激进形式)。自由主义的方案以向着一个最好的可能世界无限进步的方式想象未来。马克思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方案则把未来想象为一种存在着一个转折点的发展,在这个转折点上最好的可能是世界一举现身。这两种想象之间的冲突出现在“改革/革命”或“进化/革命”这样的并置中。革命在那时是以一种完全定向于未来的方式来理解的。[28]然而,两种方案共同拥有对于进步的信念,都是把它们的信念建立在科学知识之上,并且都宣称它们的预言有着绝对的确定性。两者都同时说出了四点。第一,未来是自由的——我们(人)能够创造它。第二,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未来的不只是一种改善,而是就质量而言更好的一个世界和一种生活方式。第三,我们可以确定地(科学地)预言,在某些已经可以推断出来的条件(进化或革命)下,未来我们将(自由地)创造并获得一些事物。第四,技术的不断发展是进步的关键。尽管技术会无目的地发展,但它有意无意地为“人类”在(未来)历史中提供了目的。[29]实际上,进步主义—自由主义观点以及它的各种形式,还有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观点及它的各种形式,这两者都隐含了一种目的论。[30]
现代性从这两种形式的“进步主义”中获得合法性。现在的车站因过站的快车而合法了,这些快车会带上现在的居民驶往新的车站(新的车站会比先前的那些舒适得多),“永无止境”。甚至是允诺“异化的终结”(亦即尘世天堂)的古典马克思主义观点,也没有完全放弃根据“永无止境”来思考。相反,异化的终结被认为仅仅是结束了“前史”;实际上,在此以后才将是人类“真正历史”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