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几日未能上朝,病重消息不胫而走。改朝换代之际,朝臣、中官无不窥探新君左右,争取提前上位,在新朝占好位置。无人知晓英宗已然暗自易储,自英宗病重,太子每日皆前往殷勤探看,病重的英宗对他冷淡依然。
十二月十八,邵妁慈终于抵达北京,尹强预先已托人在西城宣武门内咸宜坊附近租下一座二进小院,二人在此暂且住下,花费用度怀忠早有安排。邵妁慈住后院,尹强居前庭。安顿下来,尹强托人将怀忠书信带给覃昌。数日后,覃昌亲自来访,问及怀忠身前身后事,覃昌未免感伤一番。见到邵女,覃昌不禁暗自赞叹,好一位天姿国色的江南女子。当覃昌见到邵女举止言谈,便知怀忠早已将她教得满身才艺。覃昌对邵妁慈说:“我为广西人氏,怀忠来自安南,与我在宫中共事多年。怀忠所托之事,一定照办不误。其实前数月皇上刚下旨,说宫中女官大部来自北方,北方女子多不识字未能胜任。南方女子文风较盛,应往江南一带招募才是,我原本便要安排,但被宫中有些杂事掣肘。邵姑娘尽管放心先住下,熟悉一下北方天气、饮食、方言等。一有消息我立即派人前来知照。”
覃昌心知此时皇上不豫,宫中正是暗流涌动,不如待太子登位作了皇上,再将邵氏引入皇宫才好。要是此时引入,万一宫中有争位动乱,对邵氏照顾不到,岂不是有愧怀忠。
邵妁慈原本对进宫之事并非急切,只是义父去世,顿失依靠,无处可去,出于对义父信赖,才随尹强往北京而来。邵女谢了覃昌。覃昌又问生计等,尹强代答,说主人早做了安排。覃昌点点头便退了出来。
按明朝不成文惯例,新皇帝登极后,便由原东宫近侍出任内廷最高机构司礼监大太监。这些年来,皇太子身边内侍主要有覃昌、王纶、张敏三人,他们皆曾在内学堂受教,或陪太子读过书,对于皇家政务皆不陌生。三人中张敏喜欢料理皇家内务,对政务无多大兴致。覃昌为人谨慎,不好与外朝大臣交往,不似有远大志向之人。唯有这王纶颇为聪颖,喜结交外臣议论朝政。张敏、覃昌等虽然无意问鼎司礼监大太监之职,但他们同王纶年纪相近,皆同属内廷新一代宦官,对英宗倚重的司礼监太监牛玉不以为然。外朝朝臣最为看好王纶,预测将来皇太子即位,他将是司礼监太监候选人。自天顺五年起,已陆续有外朝朝臣同王纶有意交往,预结友好。王纶本人也自诩甚高,认定宫中无人争得过他,将来司礼监位置非己莫属。外朝中,他同翰林院钱溥最为亲密,钱有才华,且当初在内学堂教过他,同他有师生之谊,加之现职务距内阁大学士仅一步之遥,到时二人各自晋升,便是新朝之下内廷司礼监,外朝内阁,珠联璧合。同时与王纶结纳的还有锦衣卫指挥门达,兵部右侍郎韩雍,都督马良等。
钱溥同内阁大学士陈文比邻而居,两家后花园相通。平素二人交情不浅,常于花园一同吟诗作画。这日王纶见英宗病重,心想朝代更迭已是渐行渐近,晚上便溜出皇宫,前往钱溥家中商议英宗大行后朝政诸事。那日二人饮了些酒,兴致不错,侃侃而谈。
不料陈文正巧经后花园,来找钱溥闲聊,当他走到钱溥书房窗下,听见王纶讲话,便隐身于窗下窃听了一回。之后陈文返回自己住所,很是不快,心想我陈文平素待你钱溥不薄,到了这朝代更迭,阁员或有重组之际,王纶前来,为何不唤我共商大计,却单独同王纶结交。内阁之中以我资历最浅,若你钱溥加入,必先倾轧于我,我必无端多一政敌。想到此,陈文心生一计,如果钱溥入阁,不仅有损他的位置,也有碍李贤权势,内廷王纶便更是要夺取司礼监牛玉之位,若能将李贤、牛玉挑唆起来,来个借刀杀人,钱、王二人便是斗不过的他们……想到这里,陈文独自击掌大笑。
十二月末,病倒的英宗还在周贵妃长寿宫,他整日神志昏迷。不过,昏沉之间,向来性格犹疑多变的他对那份易储诏书却有些后悔。原来平日他只是偶然来长寿宫留宿一夜,次日晨便离去了,此次他病倒在此,一住便是半个月。这些日子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无意中发觉一些过往未曾知的事。
在英宗病倒后第三日,周贵妃家中派人送来消息,说她父亲周能病情危在旦夕,周贵妃匆忙之间赶往昌平家中料理。
独自在宫中的英宗发现,数年前,他早已下令不得重用的太监蒋冕一直隐于宫中。平时英宗来长寿宫时,蒋冕便是躲起。此次英宗病倒在长寿宫正殿东周贵妃寝宫中,与长寿宫后庭院有一窗之隔。宫中人见他昏沉,以为无知觉,不料他昏沉之间,有时却听得真切。此时见泽年十岁,正当贪玩之际,不时由蒋冕、夏时在后庭陪他玩投壶游戏。他们之间对话被英宗听到,英宗开始明白,见泽自幼由蒋、夏陪伴长大,与自己当年由王振带大情形相似。自他三人言语可以看出,见泽虽然聪颖、英武,但毕竟年幼,行为仍被这两个太监所控。
这天,英宗卧病榻上,又想起自己当年,如果不是听信王振之言,便无后来土木堡兵败被俘,更不会返京后被囚八年。此时若由见泽即位,朝政将被夏时、蒋冕二人操控,不觉心中一阵担忧。但那见深又偏偏同情景泰,真是难于抉择……英宗想不明白,一阵头昏,便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英宗听到耳畔有抽泣之声。他微微睁开双眼,原来是侧身坐在床边的钱皇后,她见英宗醒来,连忙拭泪起身,要下跪请安,英宗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你下肢有伤,不用多礼。”
看到钱氏那只失明的眼睛,瘦弱的身形,早已失去年轻时风采的憔悴面容,露出的只有悲伤、忧心、关切。英宗一阵感怀,轻声安慰道:“皇后此生跟着朕受苦了。”
听见皇上这样说,钱皇后连忙摇头,但心中一阵痛楚。皇后无后,英宗是她的依靠,见到夫君病至如斯模样,又是心痛,也为自己感伤。她捧起皇上的手臂,细细地上下轻抚,不善言辞的她只说一句:“皇上怎就瘦了这许多……”忍不住泪水又淌下来。
英宗同钱皇后之间一生没有过许多语言,唯患难使得二人感情深厚。自从大婚,钱皇后一向极为温柔贤惠,南宫八年,已一目失明的皇后为他昼夜缝制女工换取食物给他。此时,皇后二十年来的贤德一幕幕自英宗脑子浮现。如同平日,他二人默默无言,只是手执在一起,心中充满长别离之哀伤。
皇后待到天色近晚,英宗入睡后方才不舍地离去。英宗蒙眬之中一直在想,我大行之后,定是苦了皇后。我在之时,周贵妃都敢唆使蒋冕出面要求废钱皇后;我若不在,见泽年幼,周贵妃如此强势,身边又有蒋冕这些太监,必将欺凌皇后,那时谁人能保护这个可怜女子?看来见泽即位也是不好,不仅朝政将大乱,内廷皆不得安宁!
正月初二,万宸妃带着她亲生的皇子见潾、见浚、见治三兄弟及广德公主来探望。见潾较太子见深仅年幼五个月,下月过年也就十六岁了。见潾容貌、性格皆像母亲宸妃,端庄本分。书读得不错,一向对父亲唯命是从。他行事循规蹈矩,待人彬彬有礼。正在为储君事心烦意乱的英宗今日见到次子见潾,特意将他叫到榻前讲话。他感觉见潾少年老成,言行举止颇有分寸。英宗此时想,若由见潾即位,万宸妃身边绝无那些不本分的太监,而见潾又已长成,自成主见,不似见泽那般年幼,易受他人摆布。再者,见潾个性,绝非那种离经叛道之辈,无可能为景泰平反。见潾同钱皇后在南宫时,便情感深厚,夺门之变后来回到宫中,还将见潾过继给皇后,见潾即位,也不用担心自己大行之后,皇后被人欺凌。如此安排,确有诸多可取之处。
初五,英宗心中终于将皇位继承之事想清楚,确定再改立次子见潾即位。此时他身处贵妃宫中,他记得古人有寿终正寝之说,即寿终之时需在正厅之间。身为皇帝,他之正厅应为乾清宫,于是他命一众贴身太监将自己抬回乾清宫。当身边只有贴身太监裴当时,他先命裴当将上次存在他那里的改由见泽继承大统诏书当场在火盆中化为灰烬,然后命裴当将自己扶起来,预备伏案重写一份由见潾继承大统诏书。英宗未曾想到,他的手臂已是颤抖得落笔不能成字,裴当连忙将他搀扶回到卧榻之上。英宗便对裴当断断续续,细声慢气地说:“朕这些天思虑再三,虽然见泽天资秉异,将来必具雄才大略,但朕此次意外之间发觉蒋冕一向在见泽身边,见泽毕竟年仅十岁,一旦继承大统,不免被身边这些亲近宦官所操控,那时一旦朝政出现乱局,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朕诸子之间,次子见潾已满十六,自幼身边并无蒋冕那类谗乱小人,行事端庄,对皇后孝顺,大位由他继承,朝政稳定,无那种离经叛道之事发生。不过如今朕气力不足,诏书由你代写,之后钤‘皇帝之宝’便是了。”
裴当只得照上次英宗改由见泽继承大统诏书又写了一回,此次只不过将朱见泽之名改成朱见潾而已。书毕,裴当仔细钤上“皇上之宝”玉玺。裴当这人天性行事极为谨慎,极不情愿卷入易储事中,只是英宗之命,他不敢不从。
英宗见他写好,又说道:“上次贵妃曾说过,她不想冤枉太子,仍将对太子同情景泰、于谦等人之言词进行核实,以免错怪,你暂将诏书收好,待贵妃核查完毕,朕再决定是否颁布。”
“是。”
病痛之中的英宗心境复杂,尽管面对死亡,但求生念头仍在,如果这次也如前几年那样能够慢慢康复,储君之事便无须这般匆忙。怕的是此次大病来势汹汹……迫使要早作抉择。如今定了由见潾即位,倘若周贵妃回来说太子同情景泰、于谦之事系子虚乌有,那又将如何?如贵妃说真有此事,便将改由见潾即位诏书诏告天下,朝臣将作何看待,若群情激愤,议论滔滔,我连床也起不得,又如何应对?看来天下之安危,竟是系于我一人身上。我在,便是天下安宁。英宗默默祈求先祖保佑,给他多添几年阳寿,待他将储君之事安排妥当。
当英宗祈求再有数载阳寿时,他身边人却看得愈来愈清楚,主人所余时日屈指可数。裴当退了出来,将诏书悄悄揣在袖中,便顶着飘然而落的小雪,快步向东南而来。此时已近黄昏,自乾清宫门出来,外朝几座大殿于白茫茫一片之中若隐若现。地上积起一层薄雪,走起来发出细微吱吱声。裴当无心欣赏雪景,直奔清宁宫。进了宫门,转过几个回廊,站在一所面东向西的偏房之前轻轻敲了几下门。不一会,有人开门,正是好友覃昌。覃昌见是裴当,连忙请他进来。裴当双足轻轻跺了几下,再行入室。
覃昌居所明暗两间相通,室如其人,极之洁净,一物一具皆安置得恰如其所,物件未必珍贵,却是精美。二人在明间方桌两侧坐下,忽然覃昌又站在身,边俯身将火盆往裴当那侧移动边问道:“皇上龙体欠安,裴兄这些天不离左右,小弟难得一见。这种天气匆匆踏雪而来,必有要事。”
裴当长叹一声道:“兄此次大难临头了!”
“快说来听听,裴兄行事这等谨慎之人,何难之有?”刚坐下的覃昌听得诧异。
两人将身子侧向桌子中间,头几乎碰在一起。裴当悄声将前些日周贵妃在乾清宫说太子同情景泰,皇上大怒之下立下易储诏书,到此次在周贵妃长寿宫病倒,又觉立见泽不妥,今日又改立见潾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给覃昌听。覃昌忽然听到他侍候多年的太子竟然无法继承皇位,心中大惊,他一时陷入沉思,室内一片安静。
接着裴当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依我看,皇上是没有几天的了……”
“果真?”
裴当点了点头,将声音放大了一些:“若是皇上不讳之前将此诏书颁布,倒也罢了。你说若是等不及颁布,皇上便大行而去,那可如何是好?”不等覃昌回答,裴当接着说道,“那时我若是将皇上那份由见潾继承大统遗诏呈出,皇贵妃必然不信,以为有人从中作祟,将先前那份见泽继承诏书毁灭。立见潾的诏书并非皇上亲笔,且立此诏书时又仅有皇上与我二人,无他人可为我作证,到时贵妃若一口咬定是我伪造皇上遗诏,我可便是死罪了!”
覃昌思索一番,试探性地问道:“倘若你不将此诏书呈出,权当并无此事,那便是既非见泽,也非见潾,而是仍由太子即位,你岂不是便可安然脱身?”
“我并非没有这样想过,但立见泽那份诏书为贵妃亲眼所见,她亦知诏书暂时交我保存。若到时无遗诏呈出,她仍将找我问罪。”
覃昌有些焦急地说道:“裴兄,你难道不知周贵妃出来空口称先君有遗诏,立见泽为皇储,那便是等同于太子夺弟弟皇位,太子怎会认同,那时作为皇帝的他又怎么不会出面保护你?更何况皇上已是无意再立见泽为储君,那份诏书原本已被皇上焚毁!”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如此做,可免我性命危急于一时,却不能免我危急于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