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毕竟世上还有一份立见潾为皇储诏书在,即位的太子必然希望除了他自己,并无他人知晓。你我这些皇族身边的宦官,知道他们那些光明正大的事愈多愈好,而那些隐私之事,知得愈多反倒愈有害于己。”
“只要你密不出示,太子又从何而知?”覃昌不由自主声音大了起来。
裴当将头转向门窗方向望望,又转回来低声说:“皇上这些事,若不留下些蛛丝马迹又是难的。因诏书需钤皇上‘皇帝之宝’御宝。大明皇帝共有御宝十七方,皆为神器,由宫中司宝女官保存,由外廷尚宝司掌管。内廷尚宝监全程监督请宝、用宝。请宝之时必填写使用底簿,皇上在上,我怎敢乱写,自然在用宝底簿上留有‘易储诏书’。因此,即使我未将诏书出示,自尚宝司底簿,仍可查出确实曾有过易储诏书。”
覃昌将他一对秀眉皱了起来,问道:“那又该如何?”
“倘若皇上自行再将当前这份诏书作废,才算是万事大吉。”裴当兜了一圈,便将藏于袖中的诏书取出,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展开。
覃昌也站起来俯身观看,并问道:“这怎能做到?”
“这便是我来找你来商议之处。兄仅知道皇帝易储是因所谓太子有同情景泰、于谦之言。且贵妃有说不愿冤枉太子,她将亲自查验。换而言之,若贵妃查验太子并无此事,那无论由见泽抑或见潾即位之事皆不再成立。不过贵妃父亲过世,贵妃暂时出宫返昌平家中料理,还未见消息。因此,兄以为尽管现有此诏书,尚不可说一切皆已成定局。”
覃昌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此危急之际,请裴兄务必信任小弟,可否将诏书今夜交给小弟一用,小弟定于明日午时之前奉还。”
此时,清宁宫主殿这边万贞儿刚侍候太子用过晚膳。这些日皇上病危之事在后宫外朝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太子照例往乾清宫向皇上请安,竟被挡了回来。乾清宫太监说皇上精神不佳,暂不见人。太子和万贞儿心里挂着后宫这些事,不似往日那般轻松,有些沉默。覃昌跟着收拾晚膳什物的宫女进了主殿,问了些明日太子上课杂事,似不经意地向万贞儿点了点头,之后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居室内。等了片刻,便听到万贞儿轻轻地敲门声。
覃昌将刚才裴当所言同万贞儿讲了一遍,万贞儿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不知道已到这般田地。周贵妃用此等手段,竟使得太子不得即位。在皇上大行之后,太子若有不从,太子、见泽、见潾三人争位必然发生。那时,血亲相残即将再现。
万贞儿对覃昌说:“太子储君之位已危若累卵,且事关重大,已非你我之辈能处置得了。上次我单独面见李贤时,他应承我,若储君之事有重大变故,可密往他府上找他商量。此时形势已是无比紧急,你需立即将我带出宫,前往李贤府上。”
回到寝宫,万贞儿匆匆披上皮袍,对太子说:“覃昌带我出宫前往李贤府上,殿下温书写字若是乏了,便自己先睡。”
“外面有雪,非要晚上出去不可?”
万贞儿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伸手轻抚了一下太子面庞,转身便出门而去。虽然太子已然长大,凡事皆渐有主见,但见万贞儿神情十分凝重,便也未加追问。
万贞儿快步出了清宁宫,小雪初停,虽不见月,但天空也亮了少许。覃昌换了一身便装,外面也披上皮袍,身旁一驾单马轻车,车厢上有皇家龙凤纹。雪夜映照之下,他越发显得眉清齿皓。覃昌扶万贞儿自车尾登车,自己则侧坐在车辕上,车厢内的万贞儿听见覃昌轻声吆喝一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没多远便到了东华门,万贞儿听见守城禁军验证覃昌门牌的说话声,还听覃昌说出宫为太子取新印成书籍云云。顷刻间,车又动了起来。经数次辗转,车才停下来,覃昌自车厢后探入说道:“万姑娘,此处为李大人府邸街角处。”
“你前往叫门,找李华京,见到他后,说是万姑娘来访便可。”
覃昌走到李府正门求见,片刻之后,一位一身青衣的年轻人出来拱手问候,覃昌小声说万姑娘来访,李华京立即扯住覃昌问道:“车在何处?”
覃昌指了指街角的马车,李华京以手指示,转入前面巷子,便回身进了府邸。覃昌将车驶入小巷,前面已有人站立,请车进入,原来这是李府后园门。
进了后园,覃昌只见园中有一水池,池中结了冰。李华京已经迎了上来,覃昌将万贞儿扶下车,一同跟随李华京沿着水池的一段回廊来到一所白雪映着绿竹的青砖小屋前。李华京说这是老爷书房,便请他们进去,并站在门外将门轻轻关闭。万贞儿见李贤已然在书房中等候他们。
情势紧急,万贞儿也不多加寒暄,李贤也知他二人皆太子亲信,是为太子即位一事而来。万贞儿将事情详尽地讲述了一回,李贤听得十分仔细。她刚讲完,覃昌将裴当手中诏书呈给李贤看。李贤没有再问万贞儿什么,只是反复问覃昌皇上的病情。覃昌回应道:“今日太医院裴纪平为皇上号过脉,退出来写药方时悄悄对裴当说,仅数日矣。”
李贤听后点了点头。他是朝廷重臣,万贞儿、覃昌则乃太子近侍,虽然两者利害一致,但毕竟身份不同,李贤办事历来颇有分寸。他镇定如常,对两人说道:“事情知晓了,我自会处置,你二人请先回宫。但须将此诏书留下,明晨在清宁宫归还。”
心急似火的万贞儿唯恐李贤轻慢了此事,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时,一时情急,顾不上礼仪,反身一把扯住李贤衣袖,满眼泪水地求道:“李大人……”
李贤一只手轻握住万贞儿的手,语带庄重地说:“万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思。此事因周贵妃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非漏夜飞马前往昌平面见周贵妃不可。朝代平和交替,乃国家之幸,贤责无旁贷,当将竭尽全力保护太子。”
万贞儿放开李贤手臂,深鞠一躬方同覃昌离去。
再说周贵妃急忙赶回昌平家中后第三日,父亲周能便过世了。周贵妃知道这边皇上也是病危,不过她却有意在家中多留了数日,以待皇上神志不清,不再记得她核查太子那件事。虽然身在娘家,但宫中正值多事之秋,令她甚是惦记。因心中有事,她不免有些烦躁,两位弟弟便来陪她闲聊打发时间。
周贵妃十几岁便离家进宫,虽然昌平不远,却也没有机会回来。父亲、弟弟后来因为她而被封了官,但即使在宫中见一面,也说不上什么家常话。此次也算难得,弟弟同姐姐说了不少她不知道的家族中事。这晚外面下小雪,姐弟几人灯下燃起火盆,又是聊起许多话,不觉已近半夜。忽然仆人来报,说内阁首辅李贤前来吊丧,周贵妃立即命周寿、周彧出迎。她心中一阵不安,就算真的来吊丧也不必选这个时辰,定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李贤将侄子李华京留在门房,自己随周氏兄弟先进了灵堂,上香鞠躬,周氏兄弟在灵位前连忙还礼。自灵堂出来,李贤对周寿说:“还得劳驾你向贵妃通报一声,李贤求见。”
周寿快步而去,不一刻便回来请李贤进到周府正厅正间。按平时规矩,内宫女眷不得会见外朝朝臣,即使有特别情形,比如那时土木堡之变后,皇帝被俘,孙太后成为皇族最高代表,必须直接面见朝臣商议军机大事,也必须在宫中宦官陪同之下方可。周贵妃、李贤二人当然知道这规矩,但此时李贤是迫不得已,而周贵妃是急于知道发生何事,因此二人方有此一见。
正厅正中,周贵妃坐在一圈椅之中,李贤拜见贵妃,并说了一些节哀之类的言辞,周贵妃便请李贤在她东向侧面的一张圈椅中坐下,同时对幼弟周彧说:“你在外面等候。”接着对周寿说,“你留下陪我同李学士讲话。”周寿便垂手站在周贵妃身旁。
“李学士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专程前来致意,让我十分过意不去。父亲丧事即将办好,我也就快回宫了。皇上这些天龙体违和,我心中十分挂念。不知这两天宫中是否安好?”
周贵妃这人言行喜好直来直去,李贤索性也不迂回,单刀直入道:“臣此次前来向周千户致意,顺便拜候贵妃,并问贵妃是否知道,皇上近日立下易储诏书之事。”
猛然之间,周贵妃被李贤问了个措手不及。照她想,知道此事的只有皇上、她、裴当及她告知的夏时、蒋冕、周氏兄弟,李贤又从何知晓?一时周贵妃神情愕然,不知应说知道抑或说不知道。李贤知道贵妃必定难于作答,便自袖中取出裴当手中那份诏书,站起身将诏书在案上展开说:“臣是问,贵妃可曾见过此份诏书?”
周贵妃站起身,观看诏书。她识字并不是很多,但大致可以看出此诏书非当初那份,而且皇位继承人也换成宸妃之子朱见潾。周贵妃做了个手势,命周寿来看。周寿读了之后对她说:“按日期来看,此为皇上刚刚立下的易储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