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京三月初三、初四天气昏暗,日月无光,初五依然。午后,已经迁居昭德宫的宪宗在主殿西次间大案几前批阅司礼监送来的奏章。殿外无光,万贞儿为他点起烛灯。宪宗读到一份来自李贤为首群臣联名奏章,就数日以来的昏暗天象上奏曰:“日者,象征国君,国君圣明贤德则日光盛。只要陛下敬天修身,为天下树立榜样,断事刚正,明以察微,持之以恒,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天象自然消弭。”又言“天象不和,乃宫中阴气太重,自宣德、正统、景泰、天顺以来,每年选取宫女太多,而宫中犯错,年老自各宫裁汰至浣衣局服役妇女,她们之忧愁、怨气尤甚。望陛下恩准她们离宫回家。”
宪宗读后哑然而笑,默默陪在一旁的万贞儿听到,随口问道:“何事引陛下失笑?”
宪宗面带笑容地说:“李贤一向睿智,如今看来,有时亦未免迂腐。贞儿你看这几日京城虽然天昏地暗,但既无地动,亦无日蚀、月蚀,应该是冬春交汇,气象自然生成而已。他却集合一班大臣联名上奏,除了要朕敬天修身之外,还说是因宫廷中浣衣局服役宫女怨气太甚,阴气沉重而使得天象异常,岂不好笑!”
万贞儿也笑了笑,犹豫片刻后道:“就是,过两天自然再会晴好。不过妾却对浣衣局宫女知之略详,且有切身之感……”
“说来听听。”
“宫女之役,以浣衣局为最重,且双手常年被水浸泡,手指皴裂,每浸水中,便是痛不堪言。因浣衣局辛苦,宫女有错者,作为惩戒,便被发入。还有的是因主人过世不在了的或是不要了的,也被发往浣衣局。浣衣局宫女年纪原本便较长,腰肢、臂膀更加难堪重荷,自然是怨气尤甚了。”说到这里,万贞儿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太后崩逝时,以妾之年纪,未必有机会再往其他宫中,若不是妾三生有幸,得以侍奉陛下,说不定今时也在这浣衣局之中度日了!”
宪宗听得仔细,之后轻声说:“倘若放走浣衣局宫女,何人为内廷浣衣?”
“陛下若开恩,那真是至德之举。依妾之见,可命中官甄别浣衣局宫女,年老或体弱不堪重荷的,可先放出宫同家人团聚。今后浣衣局宫女由后宫宫女定期轮流服役,如此便不致浣衣苦役来得了无止境。”
宪宗在奏章上批字数行,采纳其议,并说:“朕便借势应了李贤等。至于安排甄别属内廷分内之事,朕另行知照司礼监。”
三月初八,时年八十的吏部尚书王翱上奏请求退休,宪宗专门诏见慰留,宪宗历数王翱多年为国所建功劳后说:“朕新即位,正当倚重爱卿,岂可乞求退休?”
见宪宗恳切,王翱只得接受,但提出了一个要求:“臣老矣,每聆圣上旨喻,唯恐遗漏圣训,今后上朝或来见圣上,可否邀吏部郎中谈伦一同为臣记录。谈伦诚实谨慎,颇可信赖。”
宪宗当即允诺,之后二人又谈起许多前朝旧事,言谈甚是亲切,宪宗似是无意之间提起了一个人:“原大同总兵郭登今在何方?”
“天顺初年,圣上宥其死罪,褫夺定襄伯爵位,降职为都督佥事,往甘肃戍边至今。”见宪宗未加评论,王翱继续说道,“臣闻郭登家眷尚在北京,妻子衣食甚为窘迫,曾几死于饥饿。”
宪宗半晌未出声,最后丢下一句话道:“诏郭登回京,你引他来见朕。”
当年,英宗亲征瓦剌,自大同班师时留下郭登镇守大同,之后景泰年间,郭登在此英勇御敌,屡建奇功。后来英宗复辟,清算朝臣,郭登遭人弹奏,说他是于谦同党,并在土木堡之变后,拒为英宗开大同城门迎驾,乃大逆不道。郭登险被问斩,后被贬谪到边远甘肃。他多年来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旧事重提,为不引人注目,不敢回京探望亲人,妻子几乎因饥馑而死。日复一日,羌笛声中,他眼望塞外落日余晖,独坐城墙之上,充满悲凉。
王翱奉旨,即遣快骑昼夜兼程往甘肃诏郭登回京。三月二十三午时,郭登一行策马驰过卢沟桥,马蹄在白石桥面上发出阵阵清脆的敲击声。远远望见西直门外瓮城高大箭楼的郭登心中不免忐忑,福兮祸兮,将见分晓。
入城后直奔承天门东南面的吏部,王翱即刻派人入宫知照,未曾几刻,司礼监已有人来送信,立即进宫觐见皇上。
这次宪宗未在平日惯用的文华殿,而是选用了东侧的武英殿。当王翱由吏部郎中谈伦搀扶下引着郭登步入大殿时,宪宗已安坐于宝座之上。郭登见身着大红八团龙袍的少年天子时,行下跪叩首大礼,旁边年迈的王翱也由谈伦扶着下跪,口呼万岁。
宪宗向下望去,见郭登果然生得伟岸英武,名不虚传。但已是须发皆白,满面沧桑。诚惶诚恐的郭登听见皇上说道:“朕幼时在东宫,已闻你郭家世代为国建功。卿镇守大同多年,拒敌于千里之外,乃朝廷宿将,有重望。朕新登基,国家内贼外患,正值用人之际,王翱……”
“臣在!”
“复郭登定襄伯位,佩平羌将军印,任甘肃总兵官,为朕镇守甘肃。”
宪宗在朝臣之前仍是不擅多言,他言毕起身便走,郭登、王翱、谈伦慌忙下跪。宪宗走出几步,又站住回首,似对王翱又似对郭登说道:“朝廷正在策划以举国之力出兵平乱,练兵备战、增强战力乃出兵前重中之重,数月后,朕将调郭登返京主持……此次郭登可先回府将妻子安顿好再返甘肃任职。”
八年冤屈,一朝平反,阶下郭登已是热泪盈眶。
甫即位,宪宗便在武英殿诏见郭登,称赞他过往功勋,复其爵位官职。消息传出,举朝震动。当年郭登是因获罪于英宗,且受于谦案牵连,宪宗此举,表面上任用旧将,实则开启为于谦冤案平反之门。
见过郭登回到昭德宫,宪宗继续批阅奏章。忽然,万贞儿听到“哗”的一声,她一看,原来是他将阅毕的一份奏章掷于几案之下。万贞儿连忙起身拾起,劝道:“臣子们若出语不妥,批注责备便是了,陛下无须动怒。”
原来奏疏来自礼部,是有关皇上大婚一事。此时已到三月末,下月宪宗登基便满百日,按英宗要太子即位后“过百成婚”遗诏,礼部便需为此准备。而宪宗同万贞儿好不容易再无顾忌,无须遮掩,在后宫卿卿我我时,忽然又要大婚,宪宗心中自然极之不悦。今时他已为皇上,很不以为然地说:“并非他等有出言不妥,只是礼部来催大婚之事,朕不想理睬。”
英宗遗诏,万贞儿一清二楚,宪宗大婚之事这些天也常萦绕在她心里,不过既然宪宗不提,她更是得过且过。不过今日此事已到朝廷议事日程中,恐怕是无法拖延。望着手中拾起的奏章,她平缓地说:“妾只是不愿陛下有何为难之处,毕竟上有先帝遗诏,下有两宫太后,内有司礼监,外有礼部……”
“朕是皇帝!”
见宪宗已不耐烦,万贞儿未再多言,平日宪宗对她极少这种语气。她心中明白,宪宗只是心烦而已,万贞儿将奏章摆回案上,再为他斟茶,将此事翻了过去。
晚上,在宪宗同她欢好后,万贞儿为他擦拭干净,换好内衫,轻抚其背,顷刻,他入睡呼气声起。万贞儿将头轻轻枕在他宽阔的肩头上,手轻轻地在她所熟悉的身体上摩挲,望着黑暗,听着宁静,想着午后的那件事。自幼她在宫中所受教化,天子有皇后及众多嫔妃,圣情均沾,无人独享。那些不受宠爱,备受冷落的嫔妃,身如行尸走肉,心冷得恐怕连感慨皆无了。独得夫君之情,那是平民家的事。既然无人可独得皇上之情,迟早他也要大婚,那又何必在乎或早或迟这几个月?不过,自己也已三十五岁,皇上遇到那些年方二八,正值花季之年的皇后、皇妃,是否会因我年长便心生厌倦?他若厌倦我,皇宫对我贞儿而言,便是无可留恋了,还不如和浣衣局年长宫女们一同出宫回家。一阵胡思乱想,她不得所以,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