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李贤虽然无法实现为父守丧愿望,但一众乡亲见有皇上亲派的朝廷命官陪同,鞍前马后为他小心打点丧事,也令多年未曾返乡的李贤在乡亲故里面前充满荣耀。而作为国家命官,受到皇帝如此珍视,在朝廷上下朝臣之中,也是无上光彩。丧礼毕,在宪宗派去的随同催促下,一路风尘仆仆,李贤于五月初四赶回北京。宪宗得知,甚感欣慰。
在李贤返京前数日,新科状元、刚被封为翰林院修撰的罗纶见李贤未能为父守丧三年,不理会这原本是皇上意思,上奏说李贤对父不孝,亦难做到忠孝两全,效忠国家。宪宗读后大怒,批示罗纶枉妄粗疏,难居近侍,吏部调除外任。罗纶当即被贬谪到福建。
李贤刚到北京,宪宗又收到定襄伯郭登的奏章,称年老多病,自请解除兵权,还说自己无子,郭家先人皆葬于南京,请求回南京死有所归。宪宗阅毕摇头,提笔答复:“朕认为卿才华见识出众,故将国家军政要务托付于你,卿无须恳辞。至于卿百岁身后事,无须忧虑,朝廷自有恩典。卿只需尽心身上所负责任,以慰朕怀。”
或许沿途劳顿,李贤返京后不久身体转弱。
成化二年下半年,已取得大藤峡、荆襄两战大胜的宪宗想对河套用兵。河套东至山西偏关,西至宁夏镇城,南至明长城,北至黄河,三面有黄河环绕,水草丰盛。土木堡之战后不久,草原部落战争即起,瓦剌开始衰落,不久也先被杀。随之而起的是鞑靼,其部族孛来、毛里孩不时进入河套过冬常驻。如同在大明北方边境大同、绥远、宁夏之间嵌入一只楔子,直插中原腹地,生活在西北地区人民不时遭受烧杀抢掠。李贤也赞同宪宗收复河套,但对战力强大的蒙古人用兵非同小可,朝中形成两派,而在军事上举足轻重的兵部也持反对意见,这几个月便在争执中过去了。
两场战事结束,收复河套之事同朝臣有分歧,且李贤又自家乡回来,宪宗便不似前半年那般忙碌,午后常常有时间留在昭德宫后殿和万贵妃及皇子一起,此时的皇子已经可以口中咿呀,靠枕而坐。
自万贞儿诞下皇子后,钱太后、周太后、王皇后、柏妃皆不时来探望,大家皆知皇子将来必为大明继承人,她们表面皆显出为皇帝欣喜之态。在钱、周二太后面前,万贞儿怎样也是宫女出身,在宫中名分同钱、周二太后无得相比,今时一朝尊贵起来,使她见到这两位太后反倒不自在。钱太后还好些,她身体日差,已是与世无争;而周太后一向不喜自己,每次她来,万贵妃心中便有些战战兢兢。而对于王皇后及柏妃,万贵妃多少心怀歉意,自己被宠,而她二人则一直被皇上冷待。
晨间,坤宁宫,王皇后早膳之后回到寝宫,坐在那张红漆镂空描金凤纹圈椅中。朝阳之光,自西南方向三交六椀菱花空隙中射进来。这是万物生机勃勃的一日之始,但在王皇后眼中,每束光芒中都掺杂着灰白色的烟气,在其间慢慢翻腾。她盯着那翻腾的烟气不断自这束光芒中,向上,消失,然后在上一束光芒中再现。这烟气来自寝宫中常年不断燃着的沉香。朝阳渐渐上升,光束也越来越短,直至在窗下消失。仿佛宫中燃着的香也随之熄灭。大部分时间王皇后待在寝宫里,因为这里她才有份归属感。
算来自天顺六年被选入宫,到现在成化二年,王皇后自江南衢州来到紫禁城再过数月便是四年了。进宫时以候选太子妃身份,未及遴选,太后便崩逝,之后再无消息。一年多后,皇上驾崩,太子登基,这才在皇上大婚后被册为妃。一月未到,吴皇后被废,她被册封为皇后。同吴皇后一同进宫,虽然吴氏不时有些盛气凌人,但毕竟王、吴二人同为十六七岁少女,天真单纯,相互之间并无许多心计,相处数年,也算相知一场。吴氏见多识广,王氏遇事曾多有请教,吴氏见她谦逊有礼,礼让在先,便也将她当作姊妹般对待。吴氏被废,王氏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不久司礼监太监前来拜见,说她曾被先帝定为皇上正妻,两月之后她竟真的将被册封为皇后,一时心中十分紧张。吴氏那般能耐,都闯出大祸,我一个放鹅女子,何德何能履行皇后大任?被册封皇后事,不敢同柏妃议论,怕她不快。幸好吴皇后被废后,她那随身宫女吕采被司礼监派到王氏身边。经吴皇后被废一事,吕采被吓得不轻,幸好她并未被追究。吕采善察言观色,且巧于辞令,没几天便得到王氏信任,王氏遇事至少身边有了个人商量。单纯的她将心中担忧同吕采讲,吕采也怕大婚后王氏使皇上不自在,再生事端,便暗自教王氏说,皇上自幼由万妃服侍长大,不愿同生分人一起,吴皇后就是过于进取,闯下大祸,大婚之日,若无把握,倒不如主动请皇上自便,如果皇上自行留下,那固然好;若不留下,便待大婚后成了皇后,再渐渐同皇上熟悉,或许更好。果然宪宗听王皇后新婚之夜说的话,正中下怀。不过他至今尚未再有来过。
虽然皇上不来,但王皇后不时会去昭德宫向皇帝请安,她将此视为妻子责任。每次见到皇上时,他倒是和颜悦色,和蔼亲切。此外,王皇后发觉,以皇后身份履行皇家责任,现身大典,并不似想象般困难,因仪程早已定好。每次仪典,事前有尚宫监女官专门预先部署、讲解,仪典之中有女官寸步不离,随身专门提点。
万妃诞生皇子之后,皇后亦不时前往昭德宫看望。对于万妃,因吴皇后因她而被废,王皇后原来也有些畏惧。但来过几次后,王皇后又觉得万妃不是那种令人生畏的女子。
这日晨,王皇后独自从坤宁宫出来往昭德宫,临出来对吕采说:“我去昭德宫看皇子,一阵子便回,你们不必跟随。”
吕采一听昭德宫便胆怯,生怕万贵妃认出她来,但她又觉得皇后一人出行实在不妥,便连忙说:“奴婢随你到昭德宫,之后在宫门处候着吧。”
“也好。”
王氏贵为皇后,行出后宫,不论多远多近,按礼仪应有仪仗护驾,哪有只身一人的。但王皇后幼时太苦,至今还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当年寒风之中,赤脚立于水塘放养鹅群的日子尚历历在目,今时怎么就忽然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的人?她觉得那前呼后拥的仪仗是做给人看的,在这偌大后宫中,四顾望去,金碧辉煌之中,却见不到人,如此隆重,给谁去看?还有,这是去昭德宫见万妃,浩浩****的,她见到是否会心中不悦?
此时,黄惟正在万贵妃这里。为方便二人说话,她通常选宪宗上朝不在时来。二人边说边逗皇子玩耍,过了一阵,万贵妃见他双目下垂,知他困了,便将他放在榻上,轻拍他几下,他便睡去了。此时妙玉进来,轻轻在她耳边说:“皇后来了。”
因近来皇后不时来看皇子,万贵妃亦不意外,点点头便出了寝宫,进到明间,黄惟也跟在身后出来。她们看见皇后站在寝宫之前,黄惟恭敬向皇后行大礼。照理万贵妃见了皇后也是要行礼的,不过,凡在非正式场合相见时,王皇后便不肯,她知道万贵妃在皇上心中地位,况且万贵妃年长她许多。王皇后与吴氏争强好胜的天性不同,她自觉只有平安相处才好。万贵妃见她执意不肯,便也不勉强。王皇后同黄惟也是熟悉的,皇帝后妃起居由宫女服侍,行为则由女官指引,王氏入宫后不时受到黄惟等指引,对她心怀尊重。不过黄惟履行职责时,一向严肃,不苟言笑,同皇后私交并不密切。黄惟行礼后,便先行离去。
王皇后先问了问皇上起居,之后万贵妃便伸手拉了皇后衣袖,一边同她进入寝宫,一边轻声说:“皇子刚睡了。”
妙玉搬了一张圈椅悄悄放在皇子小榻前,贵妃请皇后坐了,自己也在圆座墩上坐下。皇后望着睡梦中的皇子,伸出手抚摸他的后颈,又将他的小手,放在自己左掌之中,细细观看,又伸出右手手指,在那幼细的肌肤上轻抚,面上显出阵阵慈爱之意。万贵妃坐在一旁,望着皇后表情也面露微笑。王皇后见到幼小皇子心怀喜爱是真,但也另有一种心态,那便是抹不去的羡慕。
“或是幼时累过头了,我头一挨枕便可入睡,吃饭也香。”
“那就好。”
“不过在宫中无事好做,常常吃饱饭,不知如何是好……那天去奉天殿祭祀,向西隔墙望到外朝三大殿宏伟,真想进去看,贵妃有无进去过?”
按明朝皇家礼仪,皇帝之皇后、嫔妃不可在外人前出头露面。除了有数几位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参加迎亲礼。或入后宫行册封礼节时,得以目睹皇后、嫔妃容颜外,皇后、嫔妃便是日日夜夜在那乾清门后的后宫中,轻易不得迈出一步。此等隔阂,使得民间对后宫皇后、嫔妃的认知偏差颇大,流言、揣测充斥。
万贵妃笑了笑说:“幼时十分好奇皇上早朝是何等模样。先太后曾将我扮成小中官,混在先帝随从中出过外廷。”
万贵妃见王皇后一派好奇模样,便将早朝议程及奉天殿内中摆设,文臣武将怎样上奏等对她绘声绘色讲了一回。说给她听时,好似也在追忆少女时光。王皇后迟疑地问道:“……我也装扮成中官进去看看,你说如何?”
万贵妃笑着回答道:“那怎么可以!你现在贵为皇后,身份与我当年全然不同。倘若如此,便是失了大礼。”
王皇后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唉,小宫女也比我自在……我听中官们说,只要站在奉天广场向北面望过去,那威严宏伟,至高无上景象就已经令人不由得要下跪了。”
万贵妃摇了摇头,说:“殿下还未见过前庭正统五年前的模样呢。三大殿是永乐朝所建,但建成次年,永乐十九年间,奉天殿先被雷击中起火,结果三大殿全部烧毁,一直未有修复。我是宣德年间入宫的,那时若你走到前庭,满目望去,极之凄凉,巨大汉白玉石基之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烧焦的金丝楠木,金色殿顶的琉璃瓦碎散各处,汉白玉石基被烟熏得漆黑。仁、宣二朝,谁也不愿路过前庭,因实在不堪入目。直到二十年后的正统五年,方才将三大殿修复成如今模样。”
“那二十年间,皇上在哪里上朝?”
“在西华门内的武英殿。”
王皇后深深吸了口气应道:“贵妃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不似我,什么都不知道。”
“只因我自幼在此长大,慢慢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了。”万贵妃嘴上如此说,心中不由想,为了限制外戚,明朝皇后选自民间,而皇帝却从小接受内阁、翰林院那些状元、进士们的教授,同来自民间的皇后便毫无共通之处,坐在一起,全无话题可言。如今皇上同她之所以密切,除了保育之恩及共度艰辛外,也因她自幼在孙皇后身边,对内廷外朝有认识也颇有关系。二人相处时,皇上所言之事,她可大致听懂,皇上便不会有对牛弹琴之感。王皇后出身低微,又不识字,同皇上一起,虽然皇后贤惠平和,但不知皇上同她有何话题可言,无话题则难交流,人无交流,情感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