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琛双手抄在衣兜里,站定了,等着他说下去。
何文仕走到亮处,日光下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也有丝凄清,但是很快,他却忽然淡淡一笑:“不用担心什么,凡事有我。”
璟琛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过了许久,才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怕阿暄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很怕。我不知道他们会这么伤害他,我……”
“别怕。大少爷,把你该做的事做好。现在,好好去照顾妹妹。”
璟琛揉了揉眼睛,点点头。
何仕文看着这个少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曾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极度无助的可怜的小孩,忍不住将手抬起,像当年那样,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但他并未发现,在他的手尚未落下之时,璟琛面上掠过了一丝阴影。
医生来了,给璟宁打了一针,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却没有睡沉,不断做着噩梦,直到哭叫着惊醒。璟琛握着她被泪水沾湿的小手,轻轻唤她的名字,璟宁一开始不说话,乌黑的大眼睛里一片迷茫:“大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你刚才都不理我,你不理我。”
璟琛心里像是有什么在刺着:“对不起……”
“我好怕。二哥哥会死吗?那些人会杀了他吗?二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是那么好的人啊,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为了我才会被人绑了的,他是去给我拿项链,呜呜。如果不是我催着他去拿,如果不是我……”
“别怕,”璟琛心如刀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父亲会把他救出来的。”
“二哥哥说,我明天生日他要亲自给我戴项链。他还说,他还说……”璟宁哽咽难言。
“他还说什么?”
璟宁却沉默了。
其实,璟暄早上临走前曾笑着对她说:“小栗子,明天你过生日,我给你戴项链,让你大哥哥教你跳舞。等你以后嫁人,我们一起背你去新郎家,大哥哥背第一段路,我背第二段路。可你不许哭哦!”
璟宁一乐:“为什么要哭呢?”
原来璟暄的班上有一个土家的同学说起过土家人的习俗,姑娘出嫁,由家中兄长背着去夫家,新娘一路走一路哭,俗称哭嫁。璟宁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不哭!我要你们背我,但我要一直笑着!我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哭?”
可她现在一点也不开心,悲伤与恐惧、悔恨与担忧不断蔓延,她哭得喘不过气来。璟琛拍着她的背脊,安抚她,劝慰她,可什么用也没有。
璟琛低头凝视她片刻,无奈地道:“宁宁,别哭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璟宁摇头。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炒栗子,行吗?”
她还是摇头,忽然哽咽着说:“我不要你出去。我怕你出去了,就跟二哥哥一样,不回来了。”
璟琛觉得自己一颗心软做了一汪泪,酸涩漫到鼻端,叹息了一声,低声吟唱出一支童谣:
“点虫虫,虫虫飞,飞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满屋,屋满红,陪住个细蚊公,点虫虫,虫虫飞……”
他唱着,唱着,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日,远方天空有一道暖色的光,母亲还在身边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样。她怕他在家闷,抱着他从法租界的礼拜堂开始,一直走啊走,走到荔枝湾,因为那儿人最多。小路上全是人声,大道上响着黄包车的铃声,小吃店里的虾饺、包子一笼换上一笼,黄澄澄的盐焗鸡挂在小餐馆外头,轻轻转着圈儿,转来转去,就像在跟你打招呼,煮云吞的锅汩汩地冒着热气,水洼子里飘着金色的鸡蛋花,到处都是香的,都是美的,热闹的。
轻轻的童谣,**漾在温柔的光线里,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唱的吗?
小女孩带着泪痕,疲乏地进入了梦乡,璟琛给她掖好了被子,歪着身子靠在床头,过了一会儿,也蒙蒙地睡去。
好像下雨了,那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春雨。雨水密集飘来,像是有无数只纤细的手指敲打着窗户,伴着轰隆的雷声。
“小川儿……”
温柔的低唤冷清清侵入梦魂,流逝的时光与湿润的水汽交错,四周的气息变得凝滞浓重。
“砰!”风把玻璃窗吹开,璟琛抬起了头。
窗外葱翠潮湿的绿意跳脱而进,一条青石小径蜿蜒漫入花园深处,那里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依稀能看清那是个苗条秀美的女子。
“阿川……”
“妈妈……”眼泪充盈了他的眼眶。
“阿川,好孩子,妈妈真想你……你过得辛苦,妈妈心疼啊。”
“那就留下来,让我伴着你,让儿子尽孝道。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照顾您了!妈妈,再也没有谁敢欺负我们了!”他极力提高自己的音量,可不知为何,发出的声音细弱蚊鸣。
一道闪电划过,骤然的光亮照在女人的脸上,她的眼睛空洞凄凉,雨水湿透了她披散的长发,顺着皎白胜雪的脖颈一路往下蔓延,在她站立的那一方暗青的地面,散开了一团混浊的血色。
女人轻轻摇头:“来不及,我来不及等你长大了……”
璟琛颤抖着站起来,一颗心痛到了极处,反而麻木,他想大声呼喊,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美丽的女人凄然凝望着他:“忘记我吧,孩子,忘记我……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走,我们永远离开这里。”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伸出苍白瘦削的手,狠狠抓向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