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云听到这里,转过脸,正视着柏涛,眼中露出惊愕。
柏涛道:“宫里的作坊散摊子没几年,梁子来过一趟悦昌,那时候连翘刚出生不久,他来的时候还带着徒弟,你父亲也在,你也在,但那时候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梁子当时很落魄,以他的性子,即便想让我们接济他,也开不了这口,他混得不算好,手艺虽精,但太过任性,做的东西不对很多人的胃口,除了几个老主顾照顾他,但也是饱一顿短一顿。”
立云道:“我印象里好像有这么回事,记不太清了。我爹跟我说过,他挺后悔,说那次以后,再没见过梁伯伯。”
“当年在宫里,两派匠人争斗,太后寿诞大庆,你爹因制物不合圣意,被罚俸挨打,引为毕生之辱,一直怨着梁子,梁子来,其实是想解释当年的事,但你爹没给他机会。梁子明白,如果要投靠悦昌,你爹势必是不会相容的,这样也会让我难做,所以只让我跟他徒弟认了个熟脸,托我以后照看他徒弟生意,然后便走了。他那条路子在那年月没什么出路,为了他徒弟好,也跟那徒弟断了联系,让他安安分分做手艺人,我后来把他徒弟的儿子带到悦昌来,你也知道他是谁吧。”
说到这儿立云已明白是谁,小顺子也忍不住说了出来:“是小柱子!”
那个机灵质朴的孩子,天天鼓着劲儿要学手艺,但柏涛嘱咐所有人,小柱子还没定性,让他先打好基本功,再说拜师的事。原来他竟然是梁子的徒孙。
柏涛看着立云,目光慢慢转凉:“你心里不痛快,是你觉得可惜,就像你父亲为她父亲觉得可惜一样。梁子一家人过得那么惨,连翘呢,要不是碰到我和你,只怕还在韩家潭给妓女当下人,他们过得不好情有可原,谁叫不按规矩来呢,但这不是因为傻,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挨饿挨打,他们只是比我们胆子大,就大那么一丢丢,只想做自个儿愿意做的东西。你们本该可怜他们,最后却变成了嫉妒。今天的‘宜夏’,何尝不是当年的‘第一香’!咱们走的路是条老路,指不定哪天就走不通了,他们走的路,是他们自个儿的,谁知道会走多远呢?你和连翘,钟鼎山林,各有秉性,怕是有缘无分。罢了,早看清早好,男女之间的事,最怕牵扯不清,互相拖累。”
这番话击中了立云心中最不可说、最不愿触及的地方,他猛地叫住车夫,让车停下,硬声道:“对不住,您老先回去,我走几步。小顺子,把大掌柜的伺候好。”
下了车,他走得很快,胸中如万流奔涌,他苦苦地想,怎么偏偏还是到了这一步。
他是懂连翘的,他明白她,知道她哪怕被搁在世间最惨的境地,也还是会一头扎进去,这情深一往倒不是为谁,只为成全她自己的性子而已。除非他愿意伸手搭救。他从韩家潭搭救过她,但不能改变她的性子。
没收下那两朵牡丹,却忘不了它们是多么美,淡绿色与深墨色,那飘曳之姿是清风习习而来,花瓣随时会与之起舞,天真赤诚,无所畏惧,像少女的心。
在她一双手中,在她脑子里,在她心里,存在着一个世界,既清净平和,又动**壮阔,有许多的不确定,又有许多的确定。而他邱立云深谙世道,却永远做不了她能做的东西,因为他守规矩。
但他坚信自己是没有错的。工匠的本分就是守规矩,守那千百年的规矩,最后让自己也变成那个规矩。
他进不去她的世界,因为他太害怕孤独了,父亲死后,他孤身一人,但从未认为自己是个孤儿,有柏涛的照拂,也有谈得来的伙伴。而连翘,或许梁子一死,于人生也罢于志趣也罢,她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孤儿,从他的角度,那是十分可怕的。他现在就能感受到她那份少有人懂的孤清,而最终正是这孤清会成为上天赐给她的最大的恩德,可它是那么荒寒,光靠勇气可扛不住,还要运气。
他们看似是一类人,却完全不是一类人。
反正他不是她的同路人。
立云茫茫然走着,从内城西北角的王府,一直走到了南城,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浑当听不见,也不理,不知道走了多久,闻到淡淡的枣花香,一堆堆、一簇簇的香气扑过来,这才醒豁了,前方门楼挑檐尖尖,屋檐重叠,香烟缭绕,却是他和连翘未曾同去的崇效寺。牡丹已经谢了,赏花人也不在,香客提着寺僧揉了牡丹花瓣做的面饼,那也只是春天的余味了。
立云哑然失笑,又有点想哭,站在此地,为所有的偶然与所有的必然注定,生起一种近乎悲哀的喜悦,近乎解脱的怆然,近乎碎裂的新生,近乎满足的空虚。
“邱师傅!”
声音清晰起来。
立云回头,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大汉,几乎高他半个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担心地打量着他。
“你是……刘掌柜?”立云想起了他是谁,
“哎,哎!”对方见他记起,很是高兴,放下担子朝他行礼,“邱师傅您还好吗?怎么今儿个到这儿来啦?是来看花吗?”
立云应付道:“嗯,是。”
“牡丹花谢啦!”
“是啊,谢啦。”
“那您可白跑了一趟。”
“可不,白跑了一趟!”立云随口说着话,思绪也渐渐理顺,见刘天禄对襟褂子的领口袖口一尘不染,整洁利落,裤腿上好几个补丁,但也挺括,鞋子毛了边儿,脸上精气神儿还足,想来日子艰难,仍勉力支撑。他对这汉子生起了佩服,扫了眼担子,笑道:“刘掌柜过得可还好,酱牛肉卖完了?”
天禄笑道:“做得少,所以卖得快,还得靠街坊们照顾。”掀开担子上盖的白棉布,香味长了翅膀,四处乱飞,顿时有路人停步,喊道:“刘掌柜的,牛肉还有吗?”
天禄抬首应道:“卖完啦!”
那人道:“给我点儿汤回家拌面成不?”
“您拿碗过来。”
“得嘞!”那人乐呵呵跑了。
立云微笑着指着瓷盆,酱红的卤汁里尚浸着点儿杂碎,腱子肉却仍剩有一块:“这不是还有吗?”
天禄拿长筷从大瓷盆子里捞出仅剩的那一小块牛肉:“给您带走的。”说着从另一边担子放的砧板下抽出一张油纸,就要将牛肉包起来,立云赶紧拦住,“不能够!我这一路溜过来,就为了吃这白食啦?不成不成。”
天禄几下包好,把肉送到立云面前:“您别跟我客气,我今天还能好好活着,全靠你们这些好人帮忙,请您把这牛肉带回悦昌,让大家都再吃一点儿,我知道,你们不差这一口,这北平啊,也大都兴吃羊肉,南城串街卖牛肉的现在不多!可您今儿要不拿,就会有好些日子都吃不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