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云十分不好意思,却又疑惑:“这是为啥?”
天禄没多做解释,只笑了笑道:“要出趟远门,这生意得撂下了。”
立云只得将牛肉收下,另一只手立刻就要往衣兜里掏钱,天禄一拦:“给钱就是跟牛肉刘断交情,您可想好了。”
立云苦笑摇头:“行,您说了算!”但再怎么也想为刘天禄做点儿什么,灵机一动道,“您怕是也空着肚子吧?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天禄知他想请客吃饭,不愿立云破费,但又确实早过了饭点,该垫点儿了,就道:“邱师傅还记得我饭铺里那抻面的小子吗?他呀,干不了棚铺的活儿,从天棚上摔下来,腿断啦!前些日子养了过来,换了个活计,就在前面不远处一家切面铺,您要不嫌弃,咱们去那儿凑合凑合?”
立云道:“那敢情好,正好看望一下小王师傅,那老王师傅还好吗?”
“身子硬朗着,就是耳朵更聋了。”天禄笑道,见立云也不过只在“牛肉刘”吃过一次,却依然还能记住老王父子,不禁极是感激。
之前那个路人端着碗来,天禄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酱肉汤,那人喜滋滋地道:“回家一见开儿,几大枚的面条一下,就根黄瓜,那滋味神仙也尝不了!”
天禄笑道:“您就是神仙!”
“托您福,今儿我还就当一回神仙,哈哈!”
天禄将担子重新挑起,引立云去切面铺,沿路枣花香越来越浓郁,是崇效寺的枣林正繁花初绽,阳光暖暖洒下,真是夏天要来了!
“牛肉刘”的人,按理都是倒了霉的,可他们脸上还是那么光亮,一点儿霉气也没有,就像冬天的火炉子,亮堂堂地暖,瞧着心里就安定。王大力跟人打招呼,语声还是那么响,而他切面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擀得薄薄的面,几下一折托在左手,右手拿着大刀唰唰几下就切完,双手提着一抖搂,是琴师的弦带着回旋的颤音,霰雪轻雾一般喷腾,有吸去喧嚣的力量。
“猴儿,来个一斤!”
王大力放下手中的刀,抓了面条,用秤盘称了一斤:“大哥,您是带走还是跟这儿吃?”
“借俩碗,就这儿了。”
“得嘞!”面条被扔进切面铺一直冒着热气的大锅里。这一次立云抢着把钱给了,又让大力再给切两斤包好让天禄带走,天禄没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了,放进了担子里。不一会儿,锅里的面煮得了,立云一碗,天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着酱牛肉汁儿一拌,两人就在切面铺外头,顶着槐树荫筛下的阳光,捧着碗站着吃。
“邱师傅,您今儿看着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没大事儿。”
“哎,就是,有的吃有的穿,还有身好本事,不用愁!”
“您呢,饭铺就这样歇啦?”
“马尾巴穿豆腐,别提啦!一年半载没戏。”天禄笑道。温贝勒虽然暂时没找他麻烦,但这大街小巷,多的是不省心的。有名的两个,一个叫“遛一块”,是巡警,只找拉车的麻烦,光着膀子拉车,逮着就罚五角,穿着衣服也不行,得穿警署发的号坎儿,要没有,逮着再罚个五角,所以当面叫“六爷”,背着都叫“遛一块”,遛一趟可不一块钱就没了嘛。另一个则是“雨露均施”,姓侯,人称“炸街侯”,是广安门一带的水霸,也算是天禄的同乡了,是个山东人,霸着几口甜水井,有一帮喽啰跟班儿,脾气不好,爱骂人,骂得别提有多脏,声量还大,响彻四方,所以叫“炸街侯”,不挑人,连温贝勒也被他炸过几次,谁让你喝人家的水呢?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草奶奶每日送的水,也归“炸街侯”管,但“炸街侯”似乎一次都没难为过草奶奶。总之,巡警,水霸,路霸,挑粪的都有粪头子,作恶起来,花样百出,做小买卖的遇到他们,只能忍气吞声。经过“王八楼”这一遭,天禄算是被“打回了原形”,再糟糕的境况也都熬过来了,这些本不算什么,忍过一阵肚子疼!但要“牛肉刘”重新开张,他知道也就做做梦吧,更何况他的心思还不单单在这一件事上头。
立云忽然想起来:“咦,你饭铺里那小姑娘呢?”
天禄将面条吸溜吸溜吃了,擦擦嘴:“跑了。”
“跑啦?!”
“有个混账王八蛋要霸占她,这丫头片子机灵,溜了。”
立云松了口气:“哦……那跑了好,跑了好!”
“我呢,上天入地也得把她找回来。”天禄斩钉截铁道,拍了拍前胸,又道,“邱师傅不信?”他看到立云表情有变化。
立云笑道:“当然信。”刘天禄完全不必这么高大,因为即便他不是这么高大,立云也觉得比他矮了一截。立云想到连翘,心里很痛。
“望您早日找到她。”立云说,无比诚恳。
天禄挑着担子往家走,心里念着邱立云的好儿,不单为他给的那两斤面。在天禄的心中,为搭救他奔走过的,替他说过好话儿的,照应过他生意的,他一笔笔记着恩情账。他也不是不记仇,坑他的害他的,他自此不搭理,不招惹,但也没想过去报仇,比如那个钱大学生,他知道这人告密坑了他,添柴送火,把他弄进了“王八楼”。但当金蛋跟他说,那个吃白食心眼坏的钱大学生也被当作乱党抓进了监狱,他也只是愕然半晌,哦了一声。
“这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刘叔吗?”金蛋半闭着眼睛,斜睨着他。
“难不成我还豆腐渣擦屁股,跟他没完没了啦?”天禄道。
“哎,这就对了,有点意思了……叔,你高兴不?”金蛋笑道。
天禄点头:“他活该!”
“听说也是被人告密弄进去的,报应,他可算尝到被人冤枉的滋味了。”
“冤枉?难道他不是那什么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