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夏侯婴在牛良的护卫下融入夜色,雍齿回到大帐,抬头看天,已是凌晨。冷月西斜,秋风萧瑟,从远处深巷传来间歇的犬吠。他独自打坐,胸中似乎有一块石头堵着,十分郁闷。从几天前在街头遭遇属下被殴,到今天萧何提出借助王陵军解丰县之围,他心中就有一股气憋着,看什么都不顺心。哼!樊哙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屠狗之徒么?借着刘邦之势,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刘邦、萧何这些昔日的些县小吏,竟然对自己能否守住丰县心生迟疑,而且严令在据城待援期间不可以随意出战,难道丰县不是他雍齿一手打下来的么?
当天刚破晓时,他似乎对于当初追随刘季有些后悔。以自己在沛县的家世和声威,倘使当初独自举事,定然也是处尊居显,应者成群的,何须如此屈居人下,遭遇贵远轻近的尴尬?
东方拉开鱼肚白之际,雍齿起身向帐外走去。秋露打湿了秋树的枝叶,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一摸战袍,似乎都湿漉漉的。晨曦中,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将军,看身影是麾下的“千人”岳恒。相逢街头,岳恒发现雍齿面带倦容,便问道:“将军一夜未睡?”
岳恒是他从沛县带出来的年轻将军,故心无芥蒂。两人并肩登上城墙根台阶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道:“怎么入睡呢?刚刚占了丰县,樊哙就当众打人欺主,目中无人。此时秦军围城,彼等宁信外力,而薄近厚远,岂非轻视吾等?”
前几日街头发生樊哙惩罚伍长之事,岳恒也听说过,不过在他看来,总是伍长行为不检点才招致樊哙鞭笞,似乎与主将扯不上关系;至于后者,他刚刚知道,也便不好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大敌当前,不可以自乱,便劝道:“将军也不必在意,厚薄之分,战之方见分晓。天明秦兵必将攻城,属下还是跟随将军查看城防吧!”
经岳恒这样一说,雍齿的心境好了些许。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城头,一路走来,看见弓箭手一个个凝心聚神,弓矢在手;一堆堆滚木礌石前,都有军士值守,随时准备投入城战;在靠近瓮城的瞭望楼旁,被征集来的百姓把鼎锅的桐油烧得滚煎,人还没有走近,就有热气迎面扑来;一队军士从城下上来,每两人抬一捆箭羽,放到城垛旁边。然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用衣袖擦擦脸颊的汗水,转身就向城下跑去。
这一切如同刚刚跃出远方地平线的太阳,驱散了雍齿心头的烦闷,让他的脑际闪过“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诗句。他相信,有了如此坚固的军备,一定能将秦军拒于城外。不!他一定要瞅准时机,主动出击秦军,让刘季看看,究竟谁是当今英雄?
雍齿刚刚转过身,就听见从城下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吼声——秦军在郡监姚平的率领下发起了攻城。
“嗬嗬……”冲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弓箭手,在鼓声的助威下箭雨齐发,义军中有军士中箭倒下。岳恒见状,朝着躲在城垛后面的弓箭手喊道:“快发箭反击。”
随着他的喊声,各个屯长纷纷率先拉满弓,紧搭箭,一声令下,千百利箭倾泻而下,雍齿分明看见,秦军弓箭手一个个倒地而亡。他迅速来到角楼,对正在监视敌军的旅帅道:“弓箭之后就是攻城步军,速备好滚木礌石。”
果然,一阵紧锣密鼓后,秦军步军扛着云梯潮水般地朝城下涌来,一部分秦军已经从护城河上临时搭起的木桥上过来,踩着云梯登上城墙。城头坚守的“百将”见状,一挥手,但见滚木礌石轰然而下,大石落在木桥上,连人带桥砸入护城河中。个中有手脚利索而又善战者,眼看爬上城头,却被从城头倾倒的桐油烫得皮开肉烂,惨叫着落入水中。
第一拨攻城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午时一刻,城下已遍布秦军尸体,烈火燃烧的浓烟从护城河边滚滚而来,守城的军士咳嗽不止。
岳恒一肩征尘,脸上被烟熏火燎成古铜色。他沿着城头巡查,身边躺着的都是清晨还生机勃勃的年轻士卒,往前数数十天,他们还都是些在田地里晒着脊梁的农人。现在,他们再也听不见父母的呼唤和震天动地的战鼓了。举事前,岳恒曾是雍齿府上的门客,由于武功精良,年纪轻轻已是家丁教头,虽不能说衣食奢华,但绝没有穷困潦倒过,更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瞬息转换。当双方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变成孤魂野鬼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阵冷风浸入骨髓。
“你怎么了?”雍齿发现岳恒的脸色很难看。
岳恒摇摇头道:“惨不忍睹,都还是些年轻人,顷刻间就……”
“这就是战争。刀光过后,白骨累累,嬴秦不就是用白骨堆起社稷的么?往后几天会更残酷,你不可怀妇人之心,以后还要经历无数战阵,习惯了就不会惊悚恐惧了。你先在城头督战,我去向沛公禀报战况。”雍齿拍了拍岳恒的肩膀就走了。
他刚转过角楼,准备下城,却看见刘邦在萧何陪同下上城来了。他们后面是一队卫士,抬着酒食。雍齿上前见礼,被刘邦拦住道:“这半日将士们勠力同心,拒强秦于城下,劳苦功高。”说着,向身后的萧何招了一下手。
萧何手中举着一只酒觥,脸上就写满了真诚和钦敬:“属下与沛公一路走来,看到城防固若铁壁,将士争先用命,此皆将军带兵之功,请饮下此酒,祛寒提神。”
“多谢沛公,杀敌建功,将士之责。”雍齿接过酒酿,一饮而尽。然后,又把岳恒引荐给刘邦。刘邦举目打量,果然浓眉凤目,阔额柱鼻,神采炯炯。便要卫士捧了酒觥犒劳岳恒。岳恒谢过刘邦和萧何,更多的感慨都被热酒化为沸腾的血液了。
雍齿要岳恒将酒食分与各个屯,以鼓舞士气,自己则陪着刘邦和萧何去察看军情。这是刘邦平生第一次亲临战场,那种身处大战的肃然,严阵以待的将士,那些脸上还染着血迹,被蒙了白绢的青春尸骨,还有身边这位昔日豪族之后、今日披甲戴胄的将军,都让他在一刹那间悠然觉得,是的!陈胜说得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放在几年前,他是绝不会想到会如此挥戈千军的。
他明白,从此剑与火将伴随他走过未来的日子!他不得不承认萧何的慧眼,若非他那日阻止了樊哙的鲁莽,将处置属下的权力交给雍齿,那么,现在走在这城头上的,大概就是那个嚣张的郡监姚平了。
“官人重于用兵,自古为君之道也。”这思绪滚过刘邦心头,经久不散。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就牵上了雍齿:“将军治军有方,季不胜感激,还望恪职不怠,避强敌之锐气,击其之惰归。待援兵一到,必克敌制胜。”
雍齿又如何没有感受到刘邦话中的真诚呢?但他对刘邦寄希望于王陵仍然很不以为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一切都被萧何看在眼里,他隐忧在胸,只是觉得眼前的城防是更要紧的事情,一切都可以暂时放下……
第二天,秦军不再强攻,而是派了屯长和“百将”率士卒在城下骂阵——
“刘邦小儿,胆小如鼠,龟缩城中,算甚英雄!”
“雍齿逆贼,反叛朝廷,罪不容诛,还不开城投降。”
“刘季小儿,逆天之贼……”
一拨骂累了,另一拨就来换下。消息被岳恒报到雍齿那里,他禁不住撩拨,顿时怒从心头起,拔剑砍下案几一角,转身就去刘邦大堂请战。
当刘邦听了他的禀告后,脸上反倒流露出轻松的笑意,放下手中的兵书道:“此敌激将之法,你不必应战,静观其变可矣。”
雍齿闷闷不乐地回到大帐,对等候在那里的岳恒说:“任他骂去。严令各部,有请战者斩。”
一连四天,秦军每日都来骂阵,雍齿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刘邦有令在先,只能强忍怒火,不与回应。到了第五天清晨,雍齿登上城头,却发现今日秦军阵容整齐,在城下集结。为首的战车上站着一位中年将军,中等身材,看上去倒还结实,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他断定这该就是泗川郡郡监姚平了。正想着,就听见“嗖”的一声,从城下射进一支箭,上面裹着一白色绢帛。岳恒打开绢帛,见是一封来书,是写给雍齿的,工整的隶书表明,书写者的确是字斟句酌了的。
雍齿将军大鉴:
君本沛地富豪,家财万金,可比君侯;刘季者,小吏尔。以将军家世,乃事竖子,岂非屈节卑体,以大事小乎?且将军七尺男儿,畏战怯阵,与妇人何异?见书若悟,何妨倒戈归朝,亦可谋锦程远途;否则,就该阵前了断,何必鳞潜鼠伏,涂为域中笑耳!
岳恒看雍齿收起绢帛,问道:“禀知沛公么?”
雍齿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帐中议事”,便下城去了。
岳恒猜不透雍齿的心思,忙安排了城头防务后来到大帐。一见面,雍齿示意岳恒在对面坐了,就直截了当道:“真是气杀我也,依你看,今夜出战如何?”
岳恒眉头皱了皱道:“依属下说,此事还是禀知沛公为妥!”
“你以为他会准许我等出战么?”雍齿看着岳恒的眼睛,依照自己的思路继续道,“彼等从未经历战阵,岂能懂得用兵之术?岳恒听令,今夜亥时一刻饱餐一顿,亥时三刻出战,夜袭秦军。”
“这……属下还是以为当禀知沛公。”岳恒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