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所言,真乃妙计。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此正是以奇制胜之道也。”说话人节奏缓慢,却是字字有声,吸引了田荣的目光。
项梁这才想到今天乃田荣与楚军第一次见面,遂拉着说话者的臂膀道:“此乃王上钦命之将军宋义,先楚国令尹是也。”
田荣于是又一惊,暗想楚军果然人才济济,秀士如云。
“我意,田相国与司马做诱敌之兵。”项梁带领众位校尉沿着河水北岸边走边说,见田荣面露惊恐之色,话锋一转继续道,“我知足下新败于秦军,此正章邯轻敌之故也,将军可于城东布兵迎敌,待敌自濮阳城北来,即行为战,然不可贪恋,稍战即佯败而走,直奔城南。沿途可将军中器物散往道边,待敌进入伏兵区,即可杀回马枪。”
“相国所损,当由楚军补之。”宋义在旁边补充。
闻言,田荣脸上显得不自然,为内心的秘密被宋义窥透而脸上发烧,直到项梁在前面招呼才缓过神来。
项梁接着又要吕臣在蒹葭丛中埋伏,待章邯军追击田荣至此后,拦路截杀;而英布所部则在河水西端的残丘后面伏兵,以防章邯军兵败西逃。
这是吕臣会盟后的第一次出战,蓄积在情感深处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面对项梁,他双手抱拳道:“盟主放心,末将绝不让章邯贼军一兵一卒从手下逃脱。”
英布虽然没有多说话,但这些日子,他对项梁的用兵在内心是拳拳服膺而默然记之的,从他的口中说出的只有两个字:“遵命!”
看看日色过午,项梁才觉得腹中饿了。田荣见状,忙道:“下官已在东阿城中备有酒宴,正要为阁下接风洗尘。”
项梁笑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望着王使君渐行渐远的身影,章邯捋了捋银白的胡须,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第一次有了六神无主的惶恐。直到回到城内的将军府,这种心绪都没有回转过来。
这情景让他的兄弟章平心中不免沉闷,他明白大哥的情绪一定与李由被治罪分不开。他斟了一盏茶水,谨慎地问道:“王使君走了?”
章邯用浑浊的目光看一眼章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问道:“你如何看王使君三川之行呢?”见章平有些犹豫,章邯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依小弟之见,此必赵高诳主之举。”章平接着就直抵章邯心事,“兄长是担心我等复蹈李氏父子的旧辙么?”
章邯惊异于兄弟的敏锐,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兄弟的问话。在王朝风雨飘摇的危难时刻,是李斯举荐他出关平叛的,李斯的死会不会殃及自己,这当然也是他的担忧。但他此时考虑最多的还是当初慷慨赴任,挽狂澜于既倒的雄心壮志。可数月过去,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虽然他至今还没有能够与传闻中的项梁直接对阵,可城阳、雍丘之败,都是项梁所部而为,由此不难判断项梁的精于运筹。倘若赵高等奸佞怀疑战事迟滞,是因为他父子心存异心,那等待他们的就是李由的下场。
自己老了,纵然衰朽骨骸弃之荒野,走狗吞噬,又有何妨。要紧的是兄弟还年轻,章氏一族三千余口都要因他而引刀啼血。他忽然怀疑当初的选择是否是一时的义气驱使?这种意念刚一冒上心头,他就使劲地摇了摇头,为自己投杼逾墙的恐惧而自责。就在这时,兄弟的一番话让他翘舌瞠目,很是震惊。
“兄长所忧,亦小弟所思也。想我兄弟一腔忠烈,为平叛攻苦食淡,餐雨饮露。然则,匪患却是愈剿愈烈,此人心向背之故也。我朝自始皇驾崩以来,每况愈下,气数已尽,纵有回天之力,其可奈何?”章平见章邯在听,便将自己连日来的所思和盘托出,“知其不可而强为,无异于缘木求鱼。”
“罢了!”章邯一声怒吼,兄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起身朝四下里看看,见无可疑之人,才低声训斥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说,从你口中吐出,若是让朝廷刺探了去,不唯你难逃车裂之罪……”
“小弟只是……”
“退下!”章邯声嘶力竭地吼道,“休得多言,还不下去?”
望着章平愤愤而去的背影,章邯忽然觉得自己很疲累,但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李由甚至李斯灰色苍白的面容……
在等待司马欣回兵的日子里,章邯对自己的思路做了一次彻底的清理,最终选择继续将战事进行下去,即便不能复始皇伟业,他也算是尽了一位臣子的责任。
司马欣带给章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说项羽、刘邦在攻取雍丘之后,挥师南下,已将定陶团团围住。章邯觉得,楚军分兵之际,正乃东阿击敌良机,于是立即召集各路将军,商议进军事宜。
“诸位!”章邯的声音有些沙哑,“自城阳、雍丘战后,贼军气焰嚣张。所谓一军之中必有其首,故而搴旗取将乃我胜敌之要。楚军虽众,然必取项梁之头而可胜之。”
会上议定,由司马欣、董翳率部西上,为进兵定陶之先遣。待取了东阿后,围歼项梁。
董翳有些迟疑道:“吾闻项梁之侄项羽骁勇非常,力敌千军,奈何?”
章邯摆了摆手道:“项籍者,乃莽汉耳,未知兵法,何足惧?倒是那个亭长刘邦,身边聚集了几位能人异士,须得提防。”
对于兄长的如此安排,章平有些担心,待司马欣、董翳离开后,他立即对章邯道:“小弟十分担心攻打东阿的兵力不足,兄长是否再考虑一番?”
章邯似乎没有放在心上,道:“田荣之流已成溃势,闻我军而丧胆。项梁前些日子,在亢父首战而胜董将军,必然轻敌,加之彼等初到齐地,人地生疏,此正是我致胜良机。”章平还要说话,章邯制止道,“你不必多说,以为兄将令行事即可。”
第二天卯时,章邯安排校尉守城,以章平部为前敌先锋,趁着黎明前的暗色离开濮阳城,朝东北方向的东阿城奔去。
出城不久,天空就飘起了雨丝,顺着黎明的风吹到脸上,潮湿微寒;士卒的草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沉吟。章邯的战车虽然有伞盖,不一会儿也是湿淋淋的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动摇,不断催促部队加快行军速度。
六天以后,章平的前锋部队已经到达东阿城外,在泰山脚下的密林中宿营。当夜,章平派遣军中探哨暗中侦察。第二天,章邯的后续军伍也到了东阿城下,章平将探哨所获田荣军情一一禀告。
章邯皱了皱眉头问:“项梁今在何处?”
“启禀兄长,尚未有楚军到达的消息。”
话音刚落,就听见卫士在帐外禀报,说担负侦察军情的“军侯”回来了。章邯忙传进帐来问话:“可有楚军的消息?”
军侯见是章邯,先自肃然了:“卑职挑了十几名精干士卒沿河水北岸搜索,直到城西沼泽处,未见楚军痕迹。后来,卑职遭遇了几个到河边取水的齐军士卒,擒了审问才知项梁与田荣因出兵之事发生龃龉,愤而回师薛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