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屈校尉这么一说,其他校尉都愤愤不平起来。宋校尉乃宋义将军的世侄,借着这个机会道:“人言项王多仁,可在卑职看来,项王实乃寡情少义。”
接着宋校尉的话,龙校尉附和道:“将军南北征战,在楚营中可谓功高劳勋,项王今日封这个为王,明日拜那个为侯,却是不曾想到将军,真是……”
“你等私下议论大王,就不怕隔墙有耳么?”龙校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钟离眛厉声制止了,“战场杀敌,乃为军人之职;出生入死,乃使命所系。至于封王拜侯,我却是不曾想过。你等早早回去,明日卯时造饭,黎明攻城,贻误者斩无赦。”
众人散去后,钟离眛的心却被刚才校尉们的一席话激起阵阵波澜。倒不是他对项羽有多少仇恨,而是落寞纠结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他走出营帐,三月的月光照着大地,远处的嵩山浓浓淡淡地耸立在大地上,汜水自北向南奔汉水怀抱而去。几个月来,汉军与楚军在这块土地上展开了拉锯战,留下近千具将士尸骨,他一想起来就惊心动魄。在迢迢千里之外,就是他的家乡朐县,那是一方面朝大海的所在。说起来,他与项羽同年同月而生,长到二十岁时,娘在故乡为他定了一门亲事。那姑娘长得水灵毓秀,本来说好过了二十岁就操办婚事。然而,项梁的举义打破了钟离眛平静的心池,他邀集起一群青年加入了义军,却因为势单力薄而无法立足。当他听说项羽巨鹿大战的皇皇战绩后,遂率部投奔而来。从军侯做起,直做到将军。战事太残酷,居无定所,他也就断了给家中去信的念头。四年多岁月一晃而过,如果在家乡,也该是儿女绕膝了。
如今他仍是孤身一人,那渔家姑娘的面容想来都有些模糊了。他早已打消了完婚的期盼,他觉得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
钟离眛属于那种冲锋在前,而很少把事情想复杂的人,只要有仗打,他就觉得畅快,从来不曾想封王拜侯。可现在这个问题被校尉们提起,容不得他不想。他这才发现以往自己忽视了许多细节,譬如说,项羽对待桓楚就和自己不一样,不但关注他战场上的功勋,每有赏赐总是排在前面;并且十分关心他的婚姻,让虞姬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了他;对龙且也是多所关照,而对自己……
一阵风来,吹散了钟离眛的思绪,他使劲摇了摇头,决计将这些不快驱除出头脑。
从帐篷里传来士卒们的鼾声,偶尔看见巡夜的士卒从眼前经过,钟离眛向他们点头回礼。这些士卒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今夜他们还在巡查,说不定明天就会横尸战场。
忽然,一个身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钟离眛立即警觉地问道:“何人在此?”
在钟离眛问第二声时,那人现身了,钟离眛近前一看,却是范增。
钟离眛收起兵器,上前问道:“老将军还未歇息?”
“哦,睡了一会儿,如厕,却不承想遇见将军。”
“夜间风凉,老将军还是早点回帐中歇息,若是让那些巡夜的哨兵误认是奸细,就太危险了。”
“多谢将军提醒。”
范增离去了,钟离眛也没有多想,转身朝营帐走去……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卯时二刻,楚军饱餐一顿,分两路向荥阳发动攻击,一路奔了城北,一路越过檀山,从东门发起进攻。
周勃事先得到探马禀报,早在子夜就先一步到达檀山,将汉军隐藏在半坡的密林中,靠近大路的外围都布置了弓弩手。周勃命令弓弩手在箭用尽之后举旗为号,迅速后撤,由步军掀下滚木礌石,待楚军乱了阵脚后,隐藏在沟壑深处的轻骑从旁杀出。
晨曦中的檀山十分寂静,密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这让钟离眛有些不安,他勒住马头,要屈校尉派出探哨向前搜索。过了半个时辰,探马回来报说前面一切如常,钟离眛这才挥军前行。等部分军队走过山口后,忽然从密林中射出千百支利箭,行进中的队伍顿时陷入慌乱,呼啦啦倒下一片。
钟离眛明白中了汉军的埋伏,但他更惊异自己攻城的消息如此快就被周勃知道了。他挥动手中的画戟大声呼喊“撤退”,言未了,但见滚木礌石从半坡上滚滚而下。钟离眛命从事中郎冲上旁边的一座小土丘挥动楚字大旗,最先冲到前面的校尉看见撤退的信号,拨转马头朝沟口奔来。这时从旁边的沟道里奔出一队骑兵,为首的正是声名赫赫的汉将周勃。
楚军对周勃并不生疏。当年刘项联军攻打胡陵时,周勃身先士卒,借着敌军伸过来的一杆枪登上城头,将“楚”和“项”字大旗插到城楼上。时过三年,在此遭遇,他们先自怯了,仓皇地朝沟外逃跑。
钟离眛正拨转马头,瞧见一道黑影从空中越过,霎时间,周勃的坐骑已经落蹄在他的面前,大声喝道:“钟离眛哪里走?献上头来。”
两人在沟中大战四十多个回合,周勃愈战愈勇,而钟离眛因惦记着麾下士兵,却是连连中招。忽然从东南刮起一阵狂风,卷着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檀山顿时天昏地暗,两军对阵,彼此看不见对方。周勃心中暗暗埋怨天公不作美,硬是搅乱了一场将胜的战阵。
而钟离眛此时却在心底感谢上苍有眼,关键时刻救了楚军,他忙传令向东南方向撤退。这一撤就是十里地,等到摆脱周勃军后,清点军伍,死伤五百余人。
回到营寨安排好诸事,钟离眛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大帐,却发现范增早已在此等候。他不无怨气地瞪了一眼范增道:“都是老将军一个劲地催促攻城,结果才大败而归。”
“难道老将军还怀疑末将走漏消息不成?”这话钟离眛就不爱听了。
范增摇了摇头道:“将军忠勇善战,天日可鉴,老夫怎么会怀疑将军呢?”
钟离眛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您是什么意思?”
范增在钟离眛对面坐下来道:“也不能排除我军混入奸细,不过……”
“请老将军明言。”后半截话还没有出口,倒引得钟离眛转过身来。
范增侧了侧身,那双细眼就藏了不尽的幽深:“记得前几日老夫刚到营中,将军曾言探马得知张良不在汉军营中,楚军稳操胜券。如今却是如此结果……”
“难道说……”
“老夫析解此战,从布军到战事都显得有条不紊。据此可知,张子房已回来了。”
钟离眛将信将疑地望着范增道:“何以见得呢?”
“从周勃战而不追即可见端倪。虽然此役汉军暂时取胜,然在整个荥阳、成皋战场,我楚军兵力远远大于汉军。倘若急于追击,敌必军力不济。故而,只要达到却敌于荥阳远郊之目的即可,一切还得等韩信南下后才能定夺。”
“老将军所言,令末将豁然开朗。请问老将军下一步如何应对?”